信佛人李元松老師

情與義──瑣憶元松 藍吉富( 附:上師與藍吉富老師 華敏慧) 發佈日期2004/12/31


(一)小引
       
        初讀元松的書,便覺得珠玉紛陳,琳瑯滿目。當時頗為「驚艷」。因為,幾十年來的佛書閱讀經驗,讓我在閱讀現代佛學著作之時,已經很少會產生讓我有「耳目一新」的感覺。想不到這位小學畢業、搬家工人出身的新秀,他的書中文句,居然會使我精神為之一振。
        當時的直覺是,這個人不祇是個用功求法的人,而且,也是個肯深思、有智慧的人。不可小覷!


(二)初遇

        時間大約在一九九○年前後。
        有一兩個佛教刊物開始評斥現代禪,並且訶之為「附佛法外道」。
        
我看了頗不以為然。當時有個刊物的記者來訪問我,我所表示的意見是:法義的對錯問題當然可以討論,甚或應該據理力爭。但是,如果有人動輒謂異己者為外道,而總是以佛法的中流砥柱自居,這種態度是專制的,是不可取的。
        我建議批評現代禪的人可以與元松作公開辯論。當然,必須要延聘公正的第三者來作裁判。
        訪問稿不久就登出來,但是我的建議並沒有被接受。而且,沒多久,就有雜誌刊登文字對我作很不客氣的批評。
        罵我的文章刊出不久,有一天晚上十一點多,我接到元松打來的電話。
        記得其中的一段是:
「謝謝藍老師的仗義執言。我要告訴老師的是,我一定不會讓老師失望。」
        這是第一次與元松談話。在此之前,我似乎沒有機會與他謀面、晤談。


(三)姊姊

        大概就在認識元松的這段日子吧!我也認識了林光明先生。後來,光明、傅偉勳與我,三人訂交為異姓兄弟。
        光明學過現代禪,對元松相當敬仰。有一次,他邀我與元松一齊赴日本小遊,隨行的還有一些其他朋友。如果我沒記錯,這似乎是元松第一次出國,至少,應該是第一次去日本。
        我們的行程安排是先到東京,再到京都。希望讓元松對關東的現代文明與關西的古日本文明能有基本的印象。
        入住東京的旅店之後,元松告訴我,他有個姊姊在東京的新宿經營一家酒店。他並約略的敘述了對姊姊的感念。元松幼時,家計維艱,姊姊為了幫助家計,到酒家上班,也因此中輟了升學的機會,終致半生坎坷。
        元松想找一天去探望姊姊。在電話約妥之後,他希望我們陪他去。
        抵達酒店之後,姊姊盛情迎接。我還記得酒店裏面的小姐們也一字排開來歡迎我們。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進入有陪酒小姐的酒家。
        店裏有卡拉歐K演唱機。在寒暄過後,元松說他要唱一首姊姊小時候最喜歡聽的歌,來獻給姊姊。元松一開始唱,就紅著眼眶。唱不到一半,他終於忍不住地嚎啕大哭。姊姊也感動得過來,兩人相擁而泣。
        我們這一群旁觀者,在東京新宿的這家酒店裏,體會到姊弟的深情,也感受到生活的滄桑,而且,也更深入地瞭解元松這個人。當時,已經沒有人覺得我們所處的地方就是酒家。


(四)結拜

        海外佛學界的友人漸漸知道台灣的現代禪與李元松。我記得先後曾介紹冉雲華(加拿大)、楊曾文(大陸)、傅偉勳(美國)與馬克瑞(美國)等人與元松結識。其中,傅偉勳、楊曾文兩人與元松的關係,日後最為熟稔。
        如前所述,傅偉勳、林光明與我是異姓兄弟。等到傅大哥與元松結識後,對元松有一見如故之感。他建議把元松拉進來結為兄弟中的老四。我負責將這意見轉達給元松。
        元松考慮了一陣子,最後沒有接受。告訴我們的理由是,光明是他的弟子輩,我又是他的老師輩,在倫理上頗為不順,所以祇好婉辭。
        其實,我何嘗是他的老師?稱我為「老師」,祇不過是元松的謙抑與客氣而已。我與他,其實是比較像兄弟的。


(五)兩位女傑

        我有一群文化界的好友,這些人後來也逐漸成為元松的好友。他們是俞國基(自由時報副社長)與陳冷(作家);莊伯和(藝術史家)與張瓊慧(名記者)。這兩對夫婦日後都與元松相交莫逆。我們一群人也常到各大餐廳與現代禪弟子家中,接受元松的邀宴。每次的感覺都是:真性情的相聚,真正的賓主盡歡。
        在這些朋友之中,張瓊慧是有名的才女,辯才無礙,出語成章,有藝術的品味,也有經營的長才。元松對他甚為嘆服。他私下曾對我表示,「在一生中,弟子之外,有兩位女性讓我印象最為深刻,一位是佛教界的昭慧法師,一位就是張瓊慧女史。」


(六)大陸新銳 

        元松相當愛才。對年輕新銳,往往鼓勵有加。
        有一次,我與他一齊到大陸。走了北京、上海、武漢等地。
        在北京,在走訪社科院宗教所,及拜訪淨慧法師之後,有幾位酷愛哲學、宗教的年輕人來訪。元松與他們對談一晚之後,頗有感慨。他除了讚歎這些年輕人的敏銳思辯力之外,並對他們的進取心及積極的性格頗有所感。他覺得台灣的年輕人都溫婉了些,銳利度及進取意志大多有所不足。
        對這件事,他在回台灣後還數次向我提及。可見北京那些年輕人確實引起他內心的若干反思。


(七)小紅低唱我吹簫

        元松去世前兩三年,我們的來往較頻繁。大約每隔一兩個星期,他總會與我打一次電話,或者一齊吃飯。
        有一次他來電話。電話中他提到:
「剛才與一位朋友聊天,我還特別介紹到老師最喜歡鋼管秀。」
        我聽到這樣的介紹,為之大笑不已。元松大概是看到我一向不拘世俗常規,就聯想到我一定會喜歡鋼管秀吧!否則真不曉得為什麼讓他會有這種印象。
        我告訴他,平生雖然厭惡假道學,不願作一幅正經八百模樣,但是對生活藝術是自有品味的。而且,對當今流行,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鋼管秀與卡拉歐K。
        這時元松問我:「最喜歡的生活趣味是什麼?」
        我隨口唸出宋代詩人姜白石的一首詩: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我告訴元松,這種氛圍曾經讓我嚮往不已。
        過了幾天,現代禪弟子們送來一幅小魚所寫、蒼勁古樸的書法,上面寫的就是姜白石這首詩。


(八)才藝

        元松容貌俊秀,不少與他初次相識的友人,都會私下向我說他長得帥。但是,與他相識而不熟的人,很少人知道他是一個罕見的多才多藝者。
        他是空手道黑帶高手,歌也唱得好,象棋二段。對室內設計頗為內行。象山社區不少弟子的居家,都是他一手設計的。最令人訝異的是,他居然也是一位理財專家。對股票與基金的投資,其熟諳的程度,真令我們這些書呆子瞠目結舌。厲害的是,他不僅熟悉投資行情,而且還實際操作,據說還真為現代禪弟子們賺了不少錢。


(九)武當七俠

        元松喜歡金庸小說,常聽他提起張三丰門下武當七俠的情與義。每次他一提起,我總是想起元松與他的弟子們。我常想:
        「他們不就是現代版的武當群俠嗎?」
        祇是,我似乎沒向他提過我的感覺。
        不曉得怎麼回事,一提起張三丰與武當七俠,常會讓我在內心浮起生命的滄桑感。
        三十九歲以後,我很少掉淚。當元松弟子敏慧告訴我元松辭世的消息時,我祇是大叫一聲而已。眼眶還是未紅。元松辭世之後,總是一兩天就會想起他,偶而還會罵罵他一些過去的小毛病。但是,我似乎還是「不動如山」。
        有一天,在學校(佛光人文社會學院)講課。話題不曉得如何地轉到元松,我向同學說:
        「這個人真是一位有情有義、可以用全副性情交往的朋友。」
        話沒講完,忽然覺得自己情不自禁、老淚縱橫。


(十)啟事

        二○○三年十月十五日,元松發表「向佛教界公開懺悔啟事」。在「啟事」裏自承「過去所謂的『悟道』應只是自己的增上慢。」並為往昔「部分知見之不純正」向佛菩薩及眾生「至誠懺悔」。
        啟事發出,很多朋友內心都為之一震。不久,我到法鼓山開會。會後,聖嚴法師找我小談,所談的就是元松這件事。當時,法師曾向我表示他對元松具有這種為道勇氣的讚歎。
        元松逝世後,聖嚴法師還在美國寫了一封追悼文,請李志夫教授持之前往象山社區代為悼念。文中即稱歎元松是「一位近代佛教的高人」。
        此外,好友林谷芳教授對元松公開懺悔一事,也稱他是「一位如實的修行人。」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如實行者。」


(十一)淨土

        元松逝世後,弟子們集體為他唸佛。在四十九天期間,瑞應不斷。
        有人見他現出家相坐在蓮花座上;有人見他莞爾微笑地出現;有人還蒙他殷殷告囑;有人在定中承他引領見佛……。
        我也與他的弟子們一樣,相信他已蒙佛接引,往生淨土。
        好友往生淨土,本來應該為他高興。祇是不知道怎的,我內心似乎有一些茫然與悵惘。也許這就是凡夫之所以為凡夫的緣故吧!


(十二)情與義

        元松辭世半年,他的三位弟子到我家小聚。
        話題總是會繞到元松生前的種種。他們對元松還是那麼敬愛,那麼景仰。師父與弟子的情誼,還是那麼牢不可破,毫不動搖。
        話題談到元松生前某些感人的瑣事時,這三位弟子不約而同地眼眶泛紅,泫然欲泣。
        我想,這才是所謂的「師父與弟子」吧!有這樣的情,有這樣的義。


 
附:
 
上師與藍吉富老師
華敏慧


        上師有多位往來密切的知心好友,上師說這些都是當代高人,每個人各有深入之門,風格獨具!我很愛看上師和師友往來的一幕幕場景,每有聚會,就私心竊喜。上師的朋友們常常笑我們對上師「敬若神明」,我則愛看上師與人平等往來,極盡互相欣賞之能事,也在深富哲學幽默的對話與窩心的直言中,得到盎然的趣味!其中當然以藍吉富老師為最。

        藍老師是最早為現代禪挺身,維護上師講話的權益的。這事,上師耿耿於心,經常感念,而藍老師則一點也不覺得是什麼,只是盡一個學者應盡的本分而已。就這樣,上師無論心中、口中,都尊稱藍老師為老師,而藍老師反而經常抗議,說大家只是好朋友、好兄弟,不喜歡這樣執禮恭謹。我看過這種小矛盾所產生的「誤解」多次,每一次都深受感動!

        藍老師是了解上師的,雖然了解,也還是常提到上師為什麼執著倫理輩份不肯和他們結拜?我在編輯紀念集幫藍老師原稿打字的當中,剛好藍老師打電話過來,我告訴藍老師正在打這段文字,問藍老師:「明明就是老師,藍老師偏不肯承認!」藍老師還是:「我的心情就是朋友!」真是不知道怎麼講這兩個水乳交融的人。藍老師是真的,上師也是真的,我只能感動地說:「這就是法住法位吧!」做老師的堅持和學生只是平輩,做學生的怎樣也不肯逾矩,真像顆催淚彈,幾乎要把我炸哭了!

        還有一事可笑,看了藍老師的文章才知道,上師竟然到最後都沒有機會向藍老師「坦白」,所謂的「鋼管秀」是怎麼一回事?大約去年三月吧!當時正和弘誓學院合辦慶祝印順導師九秩晉八的學術會議,大家都忙。上師要我打電話跟藍老師說,等有空要履約帶藍老師去看「鋼管秀」。我也是一頭霧水,「鋼管秀」?上師從來沒有閒時,怎麼可能知道去哪裏看「鋼管秀」?上師哈哈大笑,說,「現在沒空,妳先打,以後妳就知道!」我當然遵命照講,藍老師的反應也是一樣:「我最不喜歡看鋼管秀!」後來才知道,上師和藍老師相約要到六星級餐廳亞太會館聚會,哪有什麼「鋼管秀」?就是一個氣氛很溫馨浪漫的「鋼琴秀」嘛!上師故意和藍老師開個小玩笑,要讓藍老師到現場才揭開謎底。藍老師今天終於知道詳情,大笑:「這是禪師的語言!」我感慨,上師到最後都沒有時間履約。

        曾經,藍老師以金庸小說中的一句話勉勵現代禪師生:「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上師非常喜歡這句話,請小魚用紅紙寫好裱掛在基金會辦公室,讓同修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有幾次忙到很晚,上師陪我們一起下班,一開門,興致一來,就朗聲誦出:「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然後豪邁跨步,何等自在瀟灑!朗朗乾坤,故人相得,上師的珍惜之情,溢於言表。

        上師圓寂以來,每次與藍老師連繫,都感受到一種很深的疼愛,我心中知道是「愛烏及屋」,只是藍老師不習慣講愛來愛去的噁心話,就是一直關心能再為我們做些什麼。有時候也會再丟一顆炸彈炸我:「你們就把我當成是團體的一份子!」什麼是知識份子的風骨?什麼是含蓄而流暢?我由藍老師的身上得到很大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