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佛人李元松老師

暮色蒼茫看勁松 ──追憶李元松先生── 宣 方 (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副教授)發佈日期2004/12/31


(一)

        元松先生逝世已經快一年了。這一年中,我時時想起他來。
        舊雨新知當中,只寥寥數面卻讓我時時回想者屈指可數,元松先生便是其中印象最深的一位。


(二)

        元松先生往生時,我在給昭慧法師的信中寫道:
        「元松先生一生光明磊落,其曲折的心路歷程,對於關注中國佛教現代命運的研究者來說,著實不容忽視。死者長已矣,一切毀譽譏讚,也終將歸於塵土,但斯世斯人虔虔向道之意,未來反覆體味省察者,將不乏其人。
        我與元松先生相見不過數面,[1]元松先生文字我亦唯讀過一些短篇零簡,至今亦未讀過他任何一冊大部頭著作,但元松先生豪邁灑脫、敢於擔當的英雄氣概,卻在見面前就神契已久,所以今年上半年雖是初見,卻彷佛舊友重逢,沒有陌生感。
          上半年在台期間,本擬親赴象山社區,向元松先生當面請教茶藝,不料因SARS阻隔未遂。返京之前,只好將贈送元松先生的夜光杯酒樽一套、《古(龍)金(庸)兵器譜》一冊託佛光山覺冠法師轉寄。
        上午覆函之時,機場初見元松先生時,緊緊握手的餘溫彷佛仍在。席間議論時,他爽朗的笑聲也似乎仍在耳邊。而乍傳噩耗,斯人已矣,人天永隔。黯然之餘,只能在覆信前誠念『南無阿彌陀佛』佛號一百二十聲,迴向元松先生英魂,以為遙祭。」
        「將來赴台,當以茶代酒,奠於元松先生塚前。」 
        轉眼一年過去,這種感覺如舊。


(三)

        癸未年歲末的一個黃昏,我說:「我又想起李元松來了。」
        內子放下書,靜靜地看著我,無言。
        窗外暮靄沉沉,偶爾傳來幾聲鞭炮。


(四)

        那一天,我想著,元松先生週年祭的時候,也許應該寫篇短文悼念他,題目是〈暮色蒼茫看勁松〉。


(五)

        而今當我真要落筆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沉吟著,推開筆記本電腦,端起蓋碗斟茶。
        午後的陽光照在陽臺的茶几上。十一月中旬的北京,正是「十月小陽春」,陽光和熙,暖意洋洋,如同杯中的武夷岩茶。


(六)

        是什麼使我時時想起元松先生來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是追慕一時俊彥的俊朗風神、卓邁氣概,還是感喟一代豪傑的英年早逝、壯志未酬?
        是,但又不全是。乍聞噩耗時馬上致電昭慧法師和藍吉富教授詢問詳情,的確是因為震驚於如此充沛淋漓的生命之火何以驟然熄滅。
        然而在此後還時時想起他來,似乎不是僅此而已。
        我常常在想:是什麼力量,使得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充當傳統佛教的叛臣逆子,乃至被不少教界人士目為邪魔外道的元松先生,在此生的最後一程,「再度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作最嚴厲之挑戰」?
        我能夠想見有些宗門人士私下裏故作悲天憫人的搖頭嘆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語氣裏掩飾不住的是對自己立場正確的自得;等而下之的則是感嘆「報應不爽」的幸災樂禍。
        讓自得者自得去吧!如果這能增進他們對傳統佛教的信心,未嘗不是元松先生的慈悲示教。
        讓刻薄者刻薄去吧!但願他們真的能增進對於業報法則的敬畏。
        我自己只是在想,除了九死不悔的向道之心和始終不昧的赤子情懷,是否還有一種更大的力量呢。


(七)

        元松先生一生的心路歷程如何走來,我不瞭解;此生的最後一段歷程怎樣走過,我更是不知。將來有機會,或許可以從象山諸友得聞一二。然而雪泥鴻爪,縱有所聞,也未必能把握真切。
        那位「至心發願往生彌陀淨土,唯有『南無阿彌陀佛』是我生命中的依靠」的淨嵩法師,於我是全然陌生的(我會尊敬,卻不能感到親切)。使我緬懷不已的,只是元松先生而已。
        但和元松先生,也只是在無量世劫的輪迴流轉中偶一相逢,彼此存了相敬相惜之意,尚不及深交,便人天永隔。


(八)

        常常會想:以元松先生的性情,喜歡群居,和朋友開懷痛飲;也喜歡獨處,萬水千山走遍;唯獨不喜的,便是做教團的領袖吧!這麼一個人,怎麼就成了一大群同道的領導呢?性情熾烈如元松先生者,當他站在隊伍前列時,大概只能如丹柯,抉心為炬,瀝血為膏,燃燒自己以照亮同行者。
        有時也會想:二十世紀的中國佛教,經過幾代英雄豪傑的奮發努力,終在八九十年代的臺灣大放異彩。在合奏這段華彩樂章的龐大樂團中,元松先生演繹著某個複雜的變奏。而今,斯人已逝,倩何人再商管弦,重理清音?
        歲暮時節,北京的冬日照例昏昏沉沉,人的思緒和心情也很難清明起來。這些問題我想不明白,也沒有存心要想明白。只是這些念頭會不時浮現於腦海中。


(九)

        甲申九月,廬山,遊人如織的瀘林湖景區。
        看著雲霧慢慢掩上「黃雲萬里」對面的石壁,落寞和惆悵也隨之彌漫開來。有那麼短暫的一會,忘掉了周圍的一切。
        而元松先生的音容笑貌,無端又浮現出來。
        此番風景,此番心情,唯有此人最堪與共賞共評。
        遊至「飛雲攬勝」景點時,因為毛老人家「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句便是題此景,所以一干師友紛紛攝影留念。
        我佇足等候,卻謝絕了他們邀我攝影的美意。我心儀的風景本不在此。


(十)

        在當代中國佛教史的版圖中標定現代禪和元松先生的位置和海拔,那需要相當的學養和史識,需要如椽大筆。
        但那是學者們的事情。
        結廬於這片山水之中,植木,栽花,剪草,修葺林間小徑,或遊或憩,或琴或嘯,那是卜居於此的山人隱士們才能細細領略的本地風光。
        我只是在不經意間遠眺了一眼這座壯美的山,因緣際會,又得以在山腳下流連片刻的遊人而已。
        也曾想停車,駐足,登臨,在山間品茗。但斜陽將落,寒意漸起,便命駕返程。再回眸時,遠山如黛,漸漸地隱入無邊暮色之中。唯有天際晚霞明滅,勾勒出峰巒如聚,沉雄蒼涼。


(十一)

        接到華敏慧秘書長的電話,談到元松先生時,兩人都有些激動。我確實有些感觸,因此答應要還願寫幾行紀念的文字。
        然而手指落在鍵盤上,才知道那些縈繞在腦海裏的想法本就是說不清的,也不是想對別人說的。
        墨濃處,驚無語。
        爰錄譚復生先烈詩一首,以志因緣:

        死生流轉不相值,天地翻時忽一逢。
        且喜無情成解脫,欲追前事已冥蒙。
        桐花院落烏頭白,芳草汀洲雁淚紅。
        再世金環彈指過,結空為色又俄空。


 

註:

[1]. 這為數不多的幾面之緣,是因為二○○三年三月參加第四屆「人間佛教,薪火相傳」學術研討會。這屆學術研討會是弘誓文教基金會和現代禪合辦,我們幾位大陸學者到臺北的時候,元松先生和昭慧法師都親赴機場相迎。甫見面,他就和每一位學者熱情握手──是那種雙手將對方單手緊緊包住的方式。老實說,我對於這種握手方式一向頗不習慣,在大陸這種方式似多流行於官場:居上位者握手時向對方用力緊握甚至加重一捏以示重視,居下位者則以雙手緊握對方單手表示恭敬和歡欣鼓舞;偶爾也有居上位者將兩者結合起來以示禮賢下士或親民。電視中高官巡視各地必有這麼一幕親民秀,我自己有時候也硬著頭皮接受官場中的朋友給予這番禮遇。所以旁人介紹後元松先生的大手伸過來的時候,我心裏在猶豫著是否應該在對方緊握自己手時也加幾分力還禮。主意未定,手已經落在兩隻大手當中。感覺握著我的兩隻手,很有力,但沒有攻擊性;親熱地晃了晃,但幅度並不誇張。眼前人笑盈盈地說:「宣方教授,久仰。《人間正道是滄桑》,好文章。」他比我高得多,但看我時卻沒有俯視之意,眼神裏還帶著笑意和欣賞,還有好奇的打量。那雙清湛的眸子,平素想必是十分犀利的,因為那笑意和欣賞,便柔和了許多;而那好奇的打量,則近乎孩子氣了,完全沒有一般老於世故的社團領袖常見的城府。這眼神,印證著手上的感覺:那緊緊握著你的雙手,是要把自己的誠意和盤托出。──我一下子對眼前這位不失赤子之心的中年男子產生了好感,渾然忘掉了他是個頗有影響的教團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