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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穆勒梵本英譯看《阿彌陀經》生因段的三個疑義發佈日期2006/06/09


(一)舊譯衍生的疑義

        《阿彌陀經》是漢傳佛教淨土信仰中最通行的一部經,一般的寺廟,晚課當中都要誦讀一過。然則,誠如一些前輩所說,《阿彌陀經》「生因段」的解釋,往往形成淨土信仰者觀念的障礙,尤其是「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執持名號,一日乃至七日,一心不亂」,和「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這三段,使人以為,往生淨土的條件一重又一重,既要「具備多善根福德因緣」,又要練成「一心不亂的功夫」,還要排除各種使人在臨終時突然「心生顛倒」的變數,這使得往生淨土顯得難上加難,而且無法完全有把握。這與《無量壽經》所說的:「志心信樂,乃至十念」的「願者即生」,及《觀無量壽經》九品往生所顯示的無條件、無須功夫、不畏各種干擾變數,只要祈願,佛即來迎,換言之,仍是「願者即生」,其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因此,如何會通《阿彌陀經》顯現的差異,頗費諸家的工夫。

(二)奘譯與什譯的比較

        會通的方法,有人採取異譯本的對照的方法。鳩摩羅什所譯的通行本《阿彌陀經》,在漢譯中有一異譯本,即玄奘所譯的《稱讚淨土佛攝受經》。奘譯最具參考價值的是,把「是人終時,心不顛倒」譯為「慈悲加祐,令心不亂」,換言之,臨終的「心不顛倒」不是一個往生的條件,而是佛已經賜給往生者的一個狀態的描述。

        但是,除此之外,玄奘把「執持名號,一心不亂」譯為「聞已思維,繫念不亂」,一方面看起來並沒有「持名念佛」的意味,但另一方面仍有點像是「修定」的意味存在。這又使人產生困惑,到底《阿彌陀經》所說的往生方法,是要人「持名念佛」還是要人「思惟名號」?但無論如何,兩個譯本看起來,都還是要求必須有「不亂」的定心。

        至於「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一句,玄奘則譯為「非少善根,諸有情類,當得往生」,兩者看起來並沒有基本的差別。

        因此總起來說,透過奘譯並不能真正會通《阿彌陀經》顯現的與《無量壽經》及《觀無量壽經》的差異。


(三) 穆勒梵本英譯的《阿彌陀經》生因段

        近日讀到英國宗教學者穆勒從梵本譯為英語的本子,發現這個譯本完全將前述三個問題解開,《阿彌陀經》對於往生的說明,與《無量壽經》及《觀無量壽經》的講法是一致的。以下就根據穆勒的譯本,對前述三個問題進行介紹。

        這一大段經文,為說明的方便,先將什譯的全文錄如下,並將它加以編成若干小段:
        (1)「又,舍利弗!極樂國土,眾生生者,皆是阿鞞跋致,其中多有一生補處,其數甚多,非是算數所能知之,但可以無量無邊阿僧祇說。」
        (2)「舍利弗!眾生聞者,應當發願,願生彼國。所以者何?得與如是諸上善人俱會一處。」
        (3)「舍利弗!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
        (4)「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說阿彌陀佛,執持名號,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亂;其人臨命終時,阿彌陀佛,與諸聖眾,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5)「舍利弗。我見是利,故說此言。若有眾生,聞是說者,應當發願,生彼國土。」

        至於穆勒的英譯之漢譯:
        第(1)段與什譯無重要差別。
        (2) 「復次,舍利弗!所有的眾生都應該為往生佛國而熱烈地祈願。為什麼呢?因為可以在佛國和這麼傑出的人們在一起。」
        (3)「眾生往生於阿彌陀如來的佛國,並不是由於此世(this present life)實踐的善行所導致的結果。」
        (4) 「不!任何一位善男子、善女人,只要他們聽到阿彌陀佛的名號,在聽到之後,存之於心(keep it in mind),然後這樣的心不受干擾,持續一、二、三、四、五、六或七個晚上──這樣的善男子、善女人,當他臨終時,由諸菩薩及其隨從者圍繞的阿彌陀如來,就會在他死亡的時刻,站在他前面,然後他將以平穩安靜的心情去世。在他死後,會出生於阿彌陀佛的國土極樂世界。」
       (5)「因此,舍利弗啊!由於我了解到這樣的因果,才會敬謹地這樣說:所有的善男子、善女人,都應該以他們全部的心情,為往生佛國而熱烈的祈願。」


(四)「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與「不可以此世的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

        在穆勒的譯文中,首先值得討論的是,他把第(3)段的「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譯為「眾生往生於阿彌陀如來的佛國,並不是由於此世實踐的善行所導致的結果。」他在這一段的註釋中,說明「少善根福德因緣」中的「少」字,其梵文是「Avaramatraka」.這個字,即巴利語的「oramattako」,就是「僅僅屬於此世」的意思。這是他如此翻譯的理由。

       筆者在此,可對這個梵文字再作進一步的說明:「Avaramatraka」,由「Avara」和「Matraka」組成。「Avara」是「下劣的、下位的、卑微的、其次的」之意,「Matraka」是「只有…的量」。由此可見,「Avaramatraka」的「少」不是「量的少」,而是「質的下劣」。而此字的巴利語對應字「oramattako」,據林光明先生的《阿彌陀經譯本集成》所引,在R.C.Childers的巴利語詞典,是「屬此此世的、世俗的、塵世的」之意。穆勒據此,將「少」譯為「屬於此世(this present life)的」,顯現此世(穢土)所作為的種種善行,都不成為往生淨土的原因。

        由這一個詮釋來看,「少善根福德」這一概念,並不隱含此世有任何一個行為可以算是「多善根福德」的問題。這裡要強調的只是:往生淨土並不是靠眾生任何的善根福德因緣。那麼,靠的是什麼呢?靠的是阿彌陀佛的無條件的賜予,阿彌陀佛要把淨土賜給真的嚮往淨土的人。就是以下第(4)段經文。


(五)「執持名號,一日乃至七日,一心不亂」與「生起欣求淨土之心」

        第(3)段排除了此世眾生憑藉自己的善根福德往生淨土的可能性之後,第(4)段接下來正面說明,怎樣的人會被阿彌陀佛迎接到淨土?簡單的說,嚮往欣樂阿彌陀佛的極樂淨土,即是往生的原因。從經中文句的意思來看,就是「聽到阿彌陀佛的名號,把它放在心中,而且持續一段時間」,這樣的人就能在命終時,見佛來迎,往生淨土。

        這一段文字背後的意涵應該這樣看:「聽到阿彌陀佛的名號,把它放在心中」是什麼意思?從《阿彌陀經》本身來看,它以「無有眾苦,但受諸樂」來定義「極樂」,並描述極樂世界的依報莊嚴、是良好的修學佛法的環境之後,又介紹了極樂世界有一位無量光明、無量壽命的佛,及無量無邊的不退轉菩薩和一生補處菩薩,然後結語是:「眾生聞者,應當發願,願生彼國!」理由是:「得與如是諸上善人俱會一處」。換句話說,所謂「聽到阿彌陀佛的名號,把它放在心中」的意思,不是指把那四個字的組成的名詞牢牢記在心中,而是阿彌陀佛名號所代表的一個卓越的修學環境和無量無邊卓越的善知識,而對此生起嚮往欣求之心。如果這樣的嚮往欣求之心,曾經在這個人的人生經驗中,持續了一個晚上,乃至七個晚上,也就是一段時間,那麼阿彌陀佛即將迎接他到極樂世界,使他成為極樂世界的一員。

        這裡的意思,和《無量壽經》十八願所說的:「設我得佛,十方眾生,至心信樂,欲生我國,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覺」,純粹以曾經生起嚮往欲生淨土之心念,作為佛來迎接眾生前往淨土的因緣,是完全一致的。其間若有差別的話,《阿彌陀經》的時間單位比較長,是「夜(night)」,而《無量壽經》的時間單位比較短,是「念」(穆勒譯為「次time」)。但我認為時間的長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其是否為真誠與熱切。

        因此,《阿彌陀經》的下文,並不是教人趕快去具足「多善根福德因緣」,或去練習稱名念佛,達到「一心不亂」,而是勸人:「應當發願,生彼國土」(穆勒譯為:「以全部的心情,為往生佛國而熱烈的祈願」),因為有了欣求之心,佛就來迎。

        李老師在1993年5月8日講的〈這輩子最幸福的事〉中,也談到類似的意思。李老師說:「念佛不是念多跟少的問題,念佛不在多,在虔誠,很虔誠、很真心地念佛。……我的意思是說,你不是很虔誠的,你念一個朋友,念一百次,不及一個很真心的朋友念一次而已。我想,人家會感受到你的真誠,你的誠意不是次數來表達的,是真心。阿彌陀佛,佛陀是那麼偉大的聖者,你心裏在想什麼,他當然都知道,他馬上能夠感受到了嘛!所以,那個不是念多念少的問題,是誠懇,是真正的『至心信樂,欲生彼國』啦!真正的想說:『唉!人生很快就過去了,我的理想,我的皈依處,不是在人間的什麼地方,我的皈依處是在彌陀淨土。』你自己真正有那顆心,早晚有空的時候,念一句,一句也可以,十句也可以,『南無阿彌陀佛』,這樣就到了!就是這樣!」 


(六)「一心不亂」與「臨終心不顛倒」

        從穆勒的譯文,可以清楚的看到,被阿彌陀佛創立淨土的悲願所吸引、攝受,而生起欣求淨土的心念,就是往生淨土的因緣。從穆勒的譯文來看另外兩個疑義,即「執持名號,一日乃至七日,一心不亂」和「臨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兩個概念,也可以有所釐清。

        「執持名號,一日乃至七日,一心不亂」的舊解,如果按照通途的「事一心」、「理一心」來解釋,就是稱名念佛,到一心一境的狀態持續一天,乃至七天,或者達到見性悟道的狀態。但穆勒的譯文,顯示的是生起欣求淨土的心情,在不被干擾的情況下,這種欣求淨土的心情延續一個晚上,乃至七個晚上。舊解是禪定的功夫,或見性的慧解,而穆勒的譯文則是指宗教感情的真切感動,因為不受干擾而延續下來。換言之,「一心不亂」不是一個必須達到的定慧的狀態,而只是在形容欣求淨土的人心情之所以會延續的原因而已。

        而「臨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穆勒的譯文類似於奘譯的「慈悲加祐,令心不亂」。往生的要件就是欣求淨土的心情,這樣人臨終將會有佛來迎與平靜的臨終之心。「平靜的臨終之心」,在這裡並不是作為往生的要件而存在的,而是與「佛及聖眾來迎」,同樣作為「欣求淨土」之結果的描述。

        由此可見,「執持名號,一心不亂」與「臨終心不顛倒」,在這一段經文中,都不是往生的條件,往生的條件只有被佛所攝受,生起欣求淨土的心念而已


(七)結語

        不同譯本的比較,不是認為哪一個譯本是否存在誤譯的問題,而是在比較當中,可以更清楚的呈現經典的原意,並且釐清個別譯本當中存在的疑義。讀過穆勒譯本的人,再去讀鳩摩羅什的譯本,並不會覺得有更動任何一個字的必要,只是發現,原來某字某句,不是原來理解的那個意思而已。

        更重要的是,釐清這些重大的疑義之後,重讀《阿彌陀經》,可以發現這一篇簡短的佛經,整個文氣、義理貫通,前後呼應,沒有鑿枘疑滯之處。

        重讀《阿彌陀經》,我們看到前面論的這一段經文,正是這部經的眼目所在。《阿彌陀經》是世尊無問自說的。一開始,世尊提到極樂世界的處所、特性(無有眾苦,但受諸樂),然後一一介紹了其種種莊嚴之後,就到了前面討論的這一段。它是整個淨土莊嚴之描述的結語,就是勸使聽聞「極樂淨土」這美好福音的人「應當發願,願生彼國」(穆勒譯為「為往生佛國而熱烈地祈願」),然後說明:只要發起這祈願的人,就能往生極樂。

        就這樣,整個介紹淨土莊嚴的敘述結束了。接下來,就是六方諸佛的保證。然後是全經最後的結語,仍然重複強調「若有信者,應當發願,生彼國土」,「若有人,已發願、今發願、當發願,欲生阿彌陀佛國者,是諸人等皆得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於彼國土,若已生、若今生、若當生。」由此可見,《阿彌陀經》是一部「勸人發願往生淨土」的經。除此之外,沒有再提倡別的了。因為只要發願往生的人,就能夠往生極樂。

 

附錄:前文討論到的穆勒從梵譯英《阿彌陀經》文段

∫ 10. 'And again, O Sariputra, of those beings also who are born in the Buddha country of the Tathagata Amitayus as purified Bodhisattvas, never to return again and bound by one birth only, of those Bodhisattvas also, O Sariputra, the number is not easy to count, except they are reckoned as infinite in number.

'Then again all beings, O Sariputra, ought to make fervent prayer for that Buddha country. And why? Because they come together there with such excellent men. Beings are not born in that Buddha country of the Tathagata Amitayus as a reward and result of good works performed in this present life.

No, whatever son or daughter of a family shall hear the name of the blessed Amitayus, the Tathagata, and having heard it, shall keep it in mind, and with thoughts undisturbed shall keep it in mind for one, two, three, four, five, six or seven nights,--when that son or daughter of a family comes to die, then that Amitayus, the Tathagata, surrounded by an assembly of disciples and followed by a host of Bodhisattvas, will stand before them at their hour of death, and they will depart this life with tranquil minds. After their death they will be born in the world Sukhavati in the Buddha country of the same Amitayus, the Tathagata. Therefore, then, O Sariputra, having perceived this cause and effect, I with reverence say thus, Every son and every daughter of a family ought with their whole mind to make fervent prayer for that Buddha country.

溫金柯
二○○六年六月九日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