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問答及其他

懷念父親( 黃美珍)發佈日期2008/05/10


溫金柯按:先岳父九成公四月二十一日蒙佛接引,往生安樂國。因上師建設象山的餘澤,使得勞苦一生的岳父,而能在此安度晚年。在親情方面,得與他最疼愛的女兒一起生活;在生活方面,得到情義至誠的阿銀無微不至的照顧;在人生方面,能夠與佛有緣,有足夠的時間仔細思惟人生,而皈依佛法。對內子來說,能夠盡其養親的心願,又得到佛法的恩澤,使她安然面對原本可能是她一生最大的傷痛,反而得到諸佛的教導,堅強地迎接無常。面對這一切,真的只有無盡的感恩。誠如上師教導過內子的:「有真信仰的人最幸福!」內子在處理喪葬事宜之後,隨手記述岳父往生的事略,本來只是留作自己紀念而已。今謹邀請在此發表,也表達筆者對岳父的敬意與哀思。

 



        二00八年四月二十一號的晚上,歷盡人世風霜的父親走了,享壽八十二歲。

        父親生於一九二七年,祖籍江蘇,幼年失怙,一九四九年隨國民政府來台,當時父親年僅二十二歲。就像大多數外省伯伯懷抱的返鄉夢,小時候,我總不斷聽到父親說:「以後爸爸帶你回大陸去。」這一別竟是四十年,一九八八年父親終於踏上返鄉道路,沒想到日夜思念的祖母在父親回鄉前半年,就已撒手人寰,父親淚灑故土,傷心不已…。

       小時候,印象中的父親,嚴肅保守,不苟言笑。也許是生活的艱難,讓他背負了太多重擔。父親在江蘇老家傷心落淚的情景,我並未親眼目睹,後來見到父親落淚是在他七十歲開始生病之後…。父親五十多歲在台中港務局任職的時候,曾經發生車禍,傷及腦部,當時很幸運的搶救回來,不料卻在十多年後出現車禍後遺症──癲癇,一次又一次,腦部不斷放電的結果,損害了父親原本強健的身體。日漸不良於行的父親看到前來探望的舅舅、阿姨,有時會忍不住哭泣。

       那時候的我,幾乎在每一次父親癲癇大發作入院後,立即請假回高雄到醫院照顧父親,直到父親出院,才和父親一起回家。有一次金柯開車載我北返,剛剛離開娘家,我就難過得哭了起來…父親日漸年邁,身體日益衰弱,我該怎麼辦?金柯說,「那就把爸爸接來台北吧!」這件事談何容易?……



父親與象山的因緣

       然而,因緣不可思議。我們在象山社區原住三樓的房子,因為想要接父親來此養病,必須找到一樓的房子。在同修的協助下,不久之後就找到了,為父親能夠同住創造了條件。那時,又適逢上師往生不久,在迎請慧淨上人的皈依典禮中,我為父母親也報了名。這樣,尚未正式接觸佛教的父親,也在我們的慫恿下,同意皈依三寶,我們也有機會同他談起極樂淨土的教義,開始與佛法結緣。

       父親病後不久,還有一件最幸運的事,是越南來的看護工阿銀,十分負責盡心的照顧父親。在阿銀的照顧下,父親的身體逐漸好轉,但是父親的病,有時還是難免令人憂心,醫師的囑付,阿銀可能無法全然掌握,而母親有時也會自作主張,給父親吃了太多的藥。後來,母親在一次事件之後,終於同意讓父親在阿銀的陪同下,到台北長住,了卻了我們長久的心願。

       象山社區,附近有台北醫學大學附設醫院,社區裡還有多位擔任醫師的師兄弟,可以說是老人養病最佳的環境了。父親北上後,明照師兄檢視藥袋,發現許多藥重複使用。到台北醫學大學檢查,果然證實父親抗癲癇藥物過量,當時醫生曾緊急打電話告知,父親已經到達藥物中毒的程度,必須立即停止服藥。後來,經過多次門診,終於為父親調整了適當的藥物劑量,使得原本一天二十三小時半都在昏沈的父親,自此有了良好的生活品質。父親在阿銀的陪同下,開始每天早晚兩次去中強公園練習走路,爾強、爾嘉兩個孫兒讓父親平淡的生活多了幾分熱鬧;假日我們帶著父親到郊外散心,吃美食,偶爾有同修來家中探望,經常逗得父親開心不已。

       在象山的生活也許是父親晚年足堪告慰的一段時光吧!有一次看電視正在報導苗栗桐花季活動,我跟阿銀說:「你記不記得,我們曾經帶爸爸到土城的承天禪寺看桐花?」阿銀說:「爸爸好多漂亮的地方都去過了,很多老人都沒有辦法這樣,因為他們的小孩沒有帶他們去。」

       晚年的父親經常像小孩一樣露出純真的笑容,再也不復年輕時的憂鬱凝重,阿銀說,公園裡的人很喜歡父親,都說沒見過這樣好看的老人。

       大約是一年多前,有一天早上,阿銀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哭哭啼啼的回家,她說:「爸爸在公園裡跟大家說再見,說他要走了…」父親望著我們,也哭喪著臉說:「我要死了…」,我們嚇了一大跳,父親身體好好的,怎麼說這樣的話?扶父親上床後,金柯陪在床邊,和父親談了佛教的一些想法,勸父親要常念佛。

       後來我們請同住在象山社區的明照來看父親,他判斷父親可能是用藥的劑量又出了問題,才讓他不舒服。

       社區的同修聽到消息也很關心。第二天,淨化師拿來一幅彌陀接引圖貼在父親床邊,還有念佛機和父親結緣。

       往後有一段時間,面對死亡的憂慮,經常浮現在父親的心中。金柯也經常跟父親說佛法,勸父親看破生死、放下憂慮、念佛得平安。父親很理性,有時會被他說動了,跟著稱念佛號;有時候也會突然冒出一句:「沒想到你讀到研究所畢業,也會相信這個。」幽我們一默。



回到彌陀的懷抱

       這樣,父親早在一年多前,預告了他往生這一天的到來。他和我們一起,用一年多的時間,學習如何面對、迎接生命最後一刻的告別。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父親住院的次數變多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今年過年前的一次住院,父親在北醫加護病房昏迷了好幾天,我不斷追問醫生,父親到底怎麼回事?總也問不出所以然,金柯說:「你有在念佛嗎?」我說:「這一輩子沒有比現在更勤於念佛了。」我開始煩惱自己的工作,擔心緊急狀況發生時,不能立刻抽身,我害怕聽到手機鈴響,不知會發生什麼事……經過千百次掙扎,當我在醫院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的時候,失聲痛哭,我跟金柯說,難道我要辦父親的後事了嗎?

       在加護病房裡,意識昏昏的父親曾經跟著我唸了一、兩聲佛號。經過醫師用心的醫治,父親奇蹟似的安渡難關。而我也在這一次的焦慮中,看到自己雖然辛勤念佛,卻對彌陀沒有真切的信心。一切佛都會安排,我應當放心把自己交出去。

       農曆春節前,母親打電話來要父親回南部過年。父親的身體也還輕安,可以旅行。我跟金柯說,「就讓爸爸回去吧!也不知道明年過年,爸爸還能不能回家。」初二回娘家,看到父親在家裡十分的安樂,所以也想讓父親在天氣比較好的南部多待一段時間。沒想到,不久之後,父親再度因為感染進入高雄榮總。出院後,隔了二十二天,三月二十九日又發燒入院。第三天,我趁著帶小孩到台南比賽游泳的機會,順道去高雄,從上午陪伴到下午,從急診室轉到普通病房,安置妥當之後,我跟父親告別。這一次父親卻像孩子似的發出「哼嗯…」的聲音,捨不得我離開,又找話跟我說。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我說,要走了,同樣的情形重演一遍。最後,趁父親睡著,我才離開醫院。

       往後父親的病況時好時壞,就在醫生告知父親的感染情況已經得到控制,再過一、兩天就可以出院時,四月十一日下午父親突然休克,醫生宣告病危,哥哥、阿銀、和醫生接連打來電話,要我趕回高雄。這一天正好是星期五,當我做完電台節目,趕到高雄榮總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四點了。父親的情況暫時穩定下來,沒有再惡化。我和哥哥同時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這一次不再掙扎。

       父親氣喘的問題越來越嚴重。醫生企圖說服我們同意插管,說:如果怕父親受苦,可以麻醉,插管以後也可以繼續用止痛藥…。我反問:「插管以後,我爸爸就會好了嗎?」醫生沒有直接回答,只說,這是在爭取治療他的時間。這時候,只有最親近的人會說實話。在護理學校教書的表妹,以及長期以來照顧父親的明照師兄,都說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避免增加父親痛苦。

       這次父親進入加護病房,阿銀每天都哭得很傷心。四月十三日,阿銀又哭。我去安慰她時,阿銀告訴我,在父親休克前兩天,當時病況好轉,但是她在醫院中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看見一個穿著金色衣裳,全身發光,非常高大的一個人來牽父親,當時父親從椅子上站起來跟他走,阿銀驚呼:「爸爸你要去哪裡?」父親回過頭來很開心的對她笑,這時,阿銀突然發現說:「爸爸,你怎麼會走路了?」這時,阿銀猛然驚醒,發現父親還睡在病床上。夢中的影像歷歷在目,父親看起來年輕、快樂、健康……「那個穿金色衣服的人很好看!」阿銀用她有限的中文能力跟我形容……。我不知該喜該悲,這應該就是彌陀來迎了!沒有學佛的阿銀,不知道父親即將往生極樂世界,只是直覺的認定,父親這一次真的要離開我們了。

       四月十三日,星期天深夜,我和專程南下的金柯、小孩一起搭高鐵北返,準備接下來一星期忙碌的工作。雖然已經無數次在心中反覆想過,然而面對即將來到的人生大限,我好像永遠都沒有準備好,我還存著僥倖之心,以為父親又可以逃過一劫。而阿銀的夢卻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想起小時候打針,最恐怖的時候,就是護士在我手臂上擦了海綿,即將扎針的前一刻……我的手機鈴聲,又開始像奪命通緝令,每次響起,都給我帶來不安。

       我在害怕什麼呢?彌陀已經向我做了最慈悲的示現,我還在不安什麼?即使是一丁點的緊張,都顯示了我的執著,顯示我不能放下,並未將自己完全交付給彌陀。這樣想清楚之後,我不再緊張,取而代之的是以莊嚴的心情迎接往生的到來。

       北返後的三、四天,一切平安。星期五工作結束後,再度南下,父親精神不錯,原先令我心憂難忍的氣喘,也得到緩解。醫生說,如果情況持續好轉,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我和阿銀進去加護病房探病的時候,一邊念佛,一邊幫父親按摩、翻身,有時我問父親:「爸爸哪裡不舒服?」,他每次都說:「我沒有不舒服」,父親的表情安詳而平靜。我問父親,「爸爸想回家,還是在醫院?」生病時,經常搞不清楚身在何處的父親,這次竟然回答,「我要留在醫院」。我問,「要不要哥哥來看你?」父親說,「好!」我又問,「要不要媽媽來看你?」父親也說「好!」。

       過年前,父親在北醫住院時,昏沈中問他,要不要母親來看他,氣若遊絲的父親突然很大聲的說,「不要!」阿銀問他為什麼,父親說:「媽媽會吵!」這件事後來常被我們拿來當笑話講。

       這一次父親卻不再拒絕任何人來探望他。加護病房探病的時間規定只有半小時,我們常常拖到一、兩個小時才走,有時父親會睡著,趁著父親眼睛閉上的時候,我才能把內心裡如鯁在喉的話吐出來:「爸爸,謝謝你這一生給我們的愛,謝謝你給我無微不至的呵護。」我一邊說,一邊掉淚,父親個性含蓄內斂,當著他的面,這些話無論如何,我也說不出口。來探病的表妹說:「姨丈是一個很好的人,他一定會往生極樂世界」。我在病床前,想著過去種種,一邊幫父親按摩,一邊說:「爸爸你最好,你最棒了!」父親不好意思的笑了:「你這是在給我加油打氣!」有時,他還會接上一句:「我的身體本來就很棒!」我小心翼翼的問他:「爸爸,你還需要我幫你做什麼嗎?」我以為他會很鄭重的交待遺言,沒想到,父親只是很平常的說了一句:「我要看報紙。」仿佛生死與他不相干。

       四月二十日,星期天上午北返前,我陪母親到加護病房探望父親,這一天父親精神大不如前,眼睛始終閉著,只偶爾回應我們。中午和母親吃飯,我與阿銀心情都很沈重,食不知味。

       四月二十一日清晨,哥哥和醫生再度打電話來,父親病況急轉直下。趕到醫院時,已經中午十二點多,我不斷在父親耳邊重複曾經許過的承諾,告訴父親和我們一起信佛,念佛,我們都會和他在極樂世界相會。父親的眼睛始終閉著。礙於規定,護士後來還是把我們請出了加護病房。我一直留在醫院裡,直到晚上七點半,下一次探病時間,哥哥、嫂嫂、和阿銀都到了。我一邊念佛,一邊跟父親說:「爸爸,你放心,我會照顧媽媽,我會照顧哥哥,金柯也會幫忙我。這個人世是短暫的,肉體也是短暫的,爸爸要放下,把一切都交給彌陀,我們以後和你在淨土相會。」護士在一旁說:「對,就像這樣,繼續跟病人說。」我繼續說著,這時父親的血壓快速下降,呼吸越來越慢。八點二十一分,父親吐出最後一口氣。父親終於放下塵世的勞苦,捨下受盡病痛折磨的肉體,和彌陀去極樂世界了。

       葬儀社的人很快來接父親的遺體到助念室,哥哥、嫂嫂、阿銀陪在一旁,我一個人大聲唸佛,一路走過清冷的走道…。

       在慈濟當義工的表舅媽幫我們請來高雄當地兩個助念團體,一個是生命講堂,另一個團體是諾那華藏精舍。感謝這些同修道友相助。在他們結束臨終助念法會之前,金柯帶著兩個小孩,和敏慧、玉珠兩位師姊也搭最後一班高鐵的班車趕到了。玉珠師姐敲著引韾,我們繼續念佛。就這樣持續八小時,直到清晨…。



回想父親

       父親往生後,阿銀哭得很傷心。過去四年多來,每天二十四小時阿銀都陪伴在父親身旁照顧他。阿銀說,她照顧過很多病人、老人,絕大多數的人情緒都不好,可是父親從來不曾對她有過不好的臉色,更不要說有任何責備。父親始終對人心懷感激,阿銀幫他洗澡,他說謝謝,給他穿衣,也說謝謝,護士幫他打針,弄痛了他,父親唉叫一聲,還不忘打完針後,跟護士說謝謝。

       阿銀每天給父親吃同樣的早餐,他從無怨言,直到我發現了,每天交待做不同的東西,父親的飲食才開始有了變化;但這不代表父親味覺遲鈍,有一天放假,我在家做菜,父親吃了第一口,就說,「今天的菜不一樣,是誰做的?」大家相視而笑。那天我做的也不過是普通的家常菜而已。

       父親對人的體諒,不只對阿銀,也包括對我們。在同住的三、四年裡,父親幾乎不曾對我們提出任何要求,有時候太忙了,同在一個屋簷下,竟然有過兩天兩夜沒見到面的紀錄,父親見了我,也只是語帶調侃的說了一句,「我好像很久沒跟你說話了」。

       在父親往生後第一次北返途中,我獨自一人坐在火車上,回想自北上讀大學後,將近三十年的時間,這樣南來北往已經不知多少次了,以前父親經常會騎著摩托車載我到鳳山火車站,等我開車了,他總是買了大包小包我愛吃的東西,幫我拎上車。而這一次北返,再也沒有父親相送了。

       再往前,中學時代,父親經常扮演救火隊的角色,每當趕不上公路局的班車時,就得勞動父親騎腳踏車送我。有一次匆匆忙忙正要衝出門,父親把我喊住,「等一下!」我以為又忘了帶什麼東西,才一轉身,「你的領子沒翻好」父親伸手幫我整整衣領,這才放我出門去。

       阿銀說,父親這次住院期間說的很多話,以前從未聽父親說過,現在想來似乎頗有深意。父親曾問她:「我好不好?」阿銀說:「爸爸是我見過最好的人!」父親又問:「我女兒對你好不好?」阿銀說:「姊姊對我很好,她跟爸爸很像。」父親眼神望向遠方,停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對,她跟我很像…」這是父親的驕傲,還是我的驕傲?然而我深知不及父親的是,在生命後期,父親放下了所有人生的是非得失,父親的安詳、恬靜、平常,早已超越平凡無知的我。

       感謝已經在淨土的上師,留下來的象山社區,讓我的父親得以在這裡安度餘年;上師古道熱腸的道風,以及同門師兄姐無微不至的關心與協助,這種幸福絕不是一般人能夠得到的;還要感謝彌陀的慈悲救度,讓卑微渺小的我們有了最大的依靠。

       南無阿彌陀佛…

美珍寫於2008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