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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最後的告白——緬懷我的公公盧奕睿先生(華敏慧)發佈日期2015/01/12

生命最後的告白——緬懷我的公公盧奕睿先生

 
















 




 



 

(作者華敏慧與公公合影於黃山)


壹、難以承受色身衰

        爸爸教了我們一課生死學!

        我們幾乎眼看著爸爸從六年前的除夕夜身體一路走下坡。第一次的驚嚇,是發現爸爸居然沒辦法一路順暢地走到餐廳。從前爸爸走路非常快,旁若無人,一馬當先,大家懾於爸爸的威嚴,總是小心翼翼跟隨在爸爸身後。爸爸的旁邊,固定就是世國。但那一天,走到半途,我不小心回頭才發現爸爸拄著雨傘,居然離我們十餘步後,走一小段就要喘氣好久,好幾次,我們要再走回頭去等爸爸……。那一天在餐廳,吃到一半,爸爸居然開始打盹。小孩頑皮,一直嬉鬧,把爸爸吃飯到一半睡著的樣子用手機拍下來。但我的心卻不由得一直往下沉……。那一天回家後,我告訴世國,「要小心爸爸了!」當時,我們都沒辦法料想,爸爸會需要依靠我們。

        在我們的心目中,爸爸身體非常健康,印象中爸爸的健保卡幾乎沒有使用過。爸爸生性自愛,嫉惡如仇,一貫處事嚴謹,一板一眼,辦事果決明快,沒什麼商量餘地。我們有點怕爸爸,爸爸交代的事情總兢兢業業辦好,辦好後,就縮開閃遠些,客氣地陪爸爸坐在客廳看電視,當然,電視遙控器一直握在爸爸手上。

        可是,就在除夕後不久的年初三半夜,突然接到堂妹電話,她在樓梯眼看到爸爸暈跌在那裏,趕緊叫救護車送爸爸到馬偕醫院。世國和我火急趕到馬偕,堂哥陪爸爸在急診室等我們來。那是過年期間,但不知為何急診室擠滿了人,爸爸孤單地半躺在病床上,眼神十分空洞,對週邊的嘈雜似乎不能進入狀況。

        那是爸爸第一次住院。從那時起,我們的生活就在醫院與家裏間遊走,歷時六年。第一次住院時,爸爸還不習慣當病人,脾氣很大,意見很多,但偶而講出會嚇我一跳的話來,比如住到第二天,爸爸突然說,宏仁醫院(家對面)什麼時候蓋這麼高了?因為我們住在馬偕醫院十幾樓,他從病床前的窗口遠望可以看到遠山和遠街,知道那是高樓層。我也還不習慣爸爸會說錯話,雖然很認真跟爸爸解釋,這裏是台北馬偕,不是三重。但我心中其實非常不適應,爸爸怎麼了?

        那一次住院,爸爸很痛苦,期間因呼吸不順差點窒息,被插管了。爸爸極端不喜歡插管,第二天趁我們不注意,就在一堆人的驚叫聲中自己把管子用力拔出來,一道拋物線的血絲跟著噴灑出來!一拔出來,爸爸整個人好像舒服了。但沒多久,又被重插一次。那陣子,爸爸一直蠢動不安,我知道爸爸是不能被一點點束縛的人。他不要!

        接著我們轉院到振興醫院。那一段時間,是我這一生跟爸爸日夜相處最長的時間。當時爸爸還不肯僱請看護,全程都是世國和我陪伴,每天二十四小時,白天是我,晚上世國。當時我每天一張開眼就慌慌張張買菜,準備帶到醫院的東西。然後轉三趟車趕到醫院。快接近醫院門口的時候,我總發現自己步伐不由自主小跑步,喉嚨哽著淚------一個晚上不見,爸爸現在不知道好嗎?

        不斷檢查,推病床,扶爸爸上廁所,聽爸爸呼吸聲不對,趕緊抱他挪姿勢,讓他呼吸順暢。然後買午餐,買晚餐,跟來探病的親戚說明爸爸的病情,研究爸爸的電腦斷層圖或超音波圖……。當時,爸爸的甲狀腺有一顆鵝蛋大的良性腫瘤,那顆大瘤壓迫到氣管,使得他常常無來由窒息。當時,爸爸最痛苦的事就是 ---被插管!

         果然,最後不止插管,還被送進加護病房!第一次送加護是半夜,我們手忙腳亂緊急插管後,床頭牆上佈滿血跡,病房一片凌亂,就直送加護。處理完,天已微亮,我和世國和周醫師(明照)先去吃早餐。回來加護病房門口,居然看到早上六點半的時間,四叔一個人紅著眼眶坐在加護門口。四叔是怎麼知道爸爸送加護的?四叔說,他半夜就開始掛心,睡不著,天一亮就想來看他三哥,卻發現病房一個人都沒有,他抓狂在醫院亂找,最後才找到加護,就坐在門口等開門。四叔,陪爸爸將近八十年,兄弟深情,可見一斑。

        那一次,爸爸鬼門關走了一遭又回來。在加護病房,因為太不合作了,常常自己拔氣插管拔鼻胃管…,護士只好把他的雙手戴上乒乓手套綁在床沿。每一次會客,爸爸插著管老淚縱橫,先是掙扎要我們把手鬆開,接著比手劃腳要我們找醫生,他強烈表示要放棄治療,自己要求安樂死。

        那時,離醫生排定幫他開刀拿掉腫瘤只剩二天。那是我這一生第一次敢對爸爸講肉麻的心內話,我求爸爸,如果這時候因為怕束縛怕痛,堅持走,那萬一人死後有靈魂,你那時要去哪裏?你想好了嗎?渺渺茫茫的爸爸叫我們我們又聽不到,怎麼辦?爸爸!我們一起賭一把好嗎?如果治療後,爸爸可以正常呼吸,那我們的生命還可以留一個餘裕的時間來想想人生何去何從的大問題。如果開完刀爸爸還不能解脫這種痛苦,那我博著違背法律也會幫爸爸解脫這種痛苦。我幾乎跪求爸爸,你就再忍忍,讓我再叫你爸爸三四天好嗎?爸爸眼淚順著眼角一顆顆豆大往下滴,有力的手用力握我一把又一把,然後比二,我又比四,爸爸又比二,最後,我們兩個都比三。達成協議,我們忍它三天!

        那三天,可能是爸爸這一生到當時為止感覺最痛苦的日子,一直盯著牆上的時鐘,爸爸的兄弟姐妹,在開放探視的時間不斷來,每個人都紅著眼眶跟爸爸打氣。在開完刀的當天下午,探視時間時,我們發現醫生把爸爸的插管拔掉了,爸爸能呼吸了!剎時間,所有人忍不住都哭了!小叔的眼淚不斷流,小嬸、四姑媽、小姑媽,所有在場的人一邊哭一邊笑。大家都感到逃過一劫!爸爸插管太久,剛開始非常沙啞,但爸爸終於可以到普通病房了!

        可能加護住太久了,自主性要求超強的爸爸產生瞻妄現象。常有幻覺,特別頑固。爸爸愛面子,不願意穿紙尿布,常常睡一覺起來已經尿床,世國得換床單。有時一天換了四次床單。我雖和世國輪班,但世國照顧時間大約是我兩倍,而且可能半夜沒辦法好好睡,長子的責任心又使他硬撐過頭。最後,世國發高燒進了急診。世國進急診,爸爸突然清醒了,非常掛心兒子,常常很沮喪,卻變得很少抱怨他自己的病體。世國病了,有三天的時間我得一個人顧二十四小時。那時,晚上扶爸爸上廁所,爸爸還可以自己站好上,叫我出去,他穿好再叫我扶他回床。一直到最後,爸爸上廁所、洗澡、換尿布這些會使彼此難堪的事都不願意讓我幫他做。爸爸嚴守翁媳分際,我了解這是爸爸做長輩的尊嚴底限。

        世國生病以後,爸爸比較願意穿尿布了,總是明照在上班前來幫爸爸換一次,下班再來幫爸爸洗澡順便換好尿布,明照此人啊!就如我家親兄弟,在這火急火燎的時候,那麼體貼入微,維繫住爸爸在我面前的尊嚴,也免我尷尬。明照,我們一家一生感念!



貳、開始整理人生

        那三天裏,爸仍有時瞻妄,常常說病房裏有一個陳仔在跟他敬禮,那麼好意,一直點頭。我不斷告訴爸爸那是夏天午後的陽光照在窗簾上,會晃動,看來像點頭。爸爸仍堅持是一個陳仔。好幾天了,有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把爸爸扶起來,我們兩個扶得顛來倒去硬是要去摸摸看是不是真的有一個陳仔。愈走愈近,還沒到的時候,爸爸就看清楚了,他很坦白,自己開懷地哈一聲!說,對!真的是光不是人。那一天午夜,爸爸突然清醒喚我,我因為是照顧公公,不敢橫躺睡在旁邊,那三天總是坐在沙發上半睡半醒。那晚,爸喚我,我問爸是不是要小解?爸說,「不是!爸爸有沒有嚇到妳?爸爸跟妳對不起。」我急急忙忙解釋說不要緊。後來,爸嘆一口氣,問我:「阿慧!妳幫爸爸想想,爸爸這一生好像沒什麼成就!」哦!爸爸!我是真心的說,爸這一生成就真的很大,爸爸和兄弟沒有任何祖先遺產,一群兄弟胼手胝足團結合作,打下大片江山。爸爸澤蔭非常多人,讓一群子女受高等教育,留有房產,積蓄又夠自己養老,不拖累任何人。我跟爸爸說,「爸爸殷實厚道,一生都是在為他人打基礎。做人正派,有原則,心地又善良,常常為善不欲人知,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爸爸一生真的成就非凡。」爸爸有點半信半疑,但又覺得我說的話窩心吧!爸爸開始說,前幾天我們說沒死就要來整理人生,整理人生就要慢慢思考。爸爸真的在思考中。後來這幾年,爸爸斷斷續續娓娓跟我談說他的人生歷程和他的觀點。一點一滴,我們講講對佛教界各大山頭的看法,爸爸問我我跟我的師父(李老師)學到什麼。爸爸想了解為什麼我這麼仰慕李老師?我告訴爸爸,其實媽媽的老師(黃伯碩先生)也是非常好的修行人,只是我已經有自己的老師了。不然,我也很佩服黃師伯。爸爸要我說出內容,然後很認真思考,才說,哦!那他真的不錯。

        世國病了,這晨昏親近的日子是我和爸爸日後感情的重要基礎。雖然爸爸常常瞻妄發作說胡話,又常常在清醒時趕緊找我講真心話。但即使是說胡話,字裏行間我卻感受到在爸爸的心目中把我想得那麼好,那麼精明幹練。比如在病房,爸爸有時分不清時地,會問我,「什麼時候你弄這個房間這麼舒適給我住?」我說,「爸,這是醫院。」爸居然接著說,「哇!阿慧你好行啊!居然是醫院股東。」我雖苦笑,卻知道在爸爸心中的我原來是這麼強的孩子,我感受到父親給我的信任與肯定。

        這一次住得非常久,幾近二個月。等世國病好再回來照顧爸爸,爸爸可能不敢病太久,不久我們出院。

        出院那天在計程車上,爸爸和我坐後座,快到家時爸爸用他的大手蓋著我的手說:「讓妳辛苦了!」

        發病後半年內,爸爸住院時間長達四個多月,險象環生。爸媽知道靠我們自己要照顧二十四小時真的太累了。我們開始申請外佣,希望爸爸在家多一個人照料。



參、雪壓竹枝低,雖低不著泥

        外佣還沒來,我們就發現爸爸的喉頭出現類似膿瘡的小顆粒,還會漫延。在頸肩四周這裏一顆,那裏一顆。醫生不斷割除又長,再採檢體化驗……。總共開了大約五次刀。但總查不出病因。期間周醫師(明照)不斷幫著查醫學書,就是他在振興醫生一直培養不出結核菌的時候,仍猜測應該是結核菌感染。

        振興實在太遠了,爸爸掛的科別又多。這期間每次進出,有時住院有時門診開刀,路程真的非常遙遠。一個月的時間總有半個月以上是在醫院度過,後來,我們每次門診就順便帶著住院的衣物用品。

        住過長期院,爸爸開始接受自己是一個病人了。有一次門診前,我先陪爸爸量血壓,但那機器總是亂跳,義工阿姨說可能機器壞了,換來一台,又是亂跳。爸爸還跟人開玩笑說,不是你的機器壞了,是我這個機器壞了!爸爸爽朗的玩笑聲,至今在我耳畔響著……。

        查不出原因,膿瘡仍不斷長著,後來,我們也為照顧方便,就把爸爸轉診到離我家很近的台北醫學院。這次,北醫的醫生真的相信了明照的判斷,檢查出來是結核桿菌作祟。但是非開放性的,沒有傳染力。爸爸開始近二年結核治療。結核藥對肝臟應該有很大副作用。療程未完,爸爸肝指數又高飆到五百八十幾。正常人數值是三十幾。爸爸又一次住院!這一次住北醫。

        因為肝指數飆太高了,爸要輸血,但輸血有產生抗體的危機,所以旁邊一定得有人照看。這時外佣剛來,語言溝通仍有很大障礙。偏偏爸爸住院不到二天,世國又發高燒。所以,這九天幾乎從頭到尾我和外佣二個人陪著爸爸。世國可憐,一個人在被窩裏發高燒到近四十度,常常我晚上了才回家,家裏一天都沒開燈。但世國要我別理他,有事他會喊明照。明照又要陪世國看醫生,一有空就來醫院和我坐在那裏陪爸爸,幫出主意。此人哪!寡言寡語,肝膽相照。媽媽和小姑媽看在眼裏,有時在我太忙碌時會語出驚人:「先救小的要緊,沒辦法救老的!」我心裏撲通亂跳一大下,「不行!兩個都要救!」我堅持到底,他們沒我轍!我也在體力心力與親情中折磨著,但,不到最後關頭,如何輕言犧牲?

        這一次,爸爸昏昏沉沉,常常睜著眼睛發怔,他看不到兒子很掛心,常常逼問我世國的身體到底怎麼了?住院隔天醫生為了安全,想給爸爸插管,我記得我看到醫生帶來管子,自己先嚇壞了,堅持不讓醫生給爸爸插管。我覺得爸爸只是睡覺時打呼比較大聲,不必預防性插管。而且我已經知道爸爸睡覺若聲音不對,只要再把他扶高一點,把頭轉正,呼吸就會通暢。醫生有點光火,叫我簽家屬意願書,有事自己負責!世國不在,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簽的時候手抖抖的。但我相信爸爸了解我。爸爸那時不知道意識清不清醒,他睜著眼任我和醫生爭執,一付很安心的樣子。

        我脾氣硬,既然簽了字就要負責,那九天硬是自己撐下來。當中爸爸睡著我就請佣人幫我看著,趕緊回家煮稀飯給世國吃。大約第三天吧!剛好惠貞(大姐)來,我得空回家看世國。沒想到才一個小時,回醫院時爸爸坐在浴室地板上,惠貞姐急得一直掉眼淚,爸爸不肯起來,姐說剛才護士也來幫忙拉,爸就是不肯起來。我扶爸爸,爸爸箕坐著只管沮喪,好重!扶不起來!我蹲著問爸爸,「你是不是上廁所頭暈,所以站不起來?」爸爸好像突然回神,說:「啊!對啦!頭暈!我忘了怎麼說。」爸爸想通了,願意站起來,但一直賭氣要坐在輪椅上,不肯回床上。惠貞姐問我怎麼了?我不知道!爸很難過,喃喃自語:「我是生病,不是傻瓜。」哦!我懂了!是不是剛才護士跟爸爸講話用跟幼稚園生講話的口氣?姐說:「是!她說,阿公乖哦!起來!乖哦!」唉!爸爸,我了解,將軍寧可百戰死,豈容群小視我輕?

        爸一身尊嚴,生病時最難過的關就是被當成不懂事的小孩。之後,我和世國非常小心,提防著跟爸講話的人因爸反應較遲鈍,不由得就把他當低能。有一次,護士也抱怨我,說我感情太重,「其實妳爸老化了,只是妳不願意接受。」但我心中仍知道,爸爸只是語言表達能力稍退化了,接受環境轉換的適應力變差了,但感受理解力卻在不斷深化中。

        爸爸生病期間,我學到相當多,許多跟人說不清的道理,在我心中逐漸釐清。若有人不留神得罪了爸爸,我也能理解人家不是故意的。若爸爸被惹火了,會氣很久很久,我也知道爸爸心中有苦說不出的感受,我支持爸爸可以不高興。我花很多時間觀想,說的人和受的人內心感受的機轉。人說話前若了解這個機轉,不會輕易傷人而不自知。聽的人若了解這個機轉,也會了解要聽語意不要只聽語言。爸爸的生病歷程也教會我看人。我看到世國的純孝,本來沒什麼耐性的人,對爸爸卻總是極盡耐煩,而爸爸對世國的信任也不可思議,只要兒子在旁邊,他就全部放心。在這個階段,我理解到父子的天性,在爸爸生病初期,對家中每個人而言都是一個學習的開始,媽媽姐姐妹妹和我,都還沒完全適應如何照顧這樣的爸爸的時候,世國因為長子的天性,第一時間無縫接軌就成為爸爸一切支撐力的來源,那是世國自幼和爸爸親密無間的結果。而我正要開始學習做一個像世國一樣讓爸爸信賴的人,這些點滴,說得出來的是深入去體會一個人的動機和情義在待人接物中的關鍵性。說不出來的許多立體多層次的理解,情與義的交融,人情和人性的掙扎……,爸爸病中我逐步體悟到很多。就我和爸爸的生命交會的歷史來看,這都還只是我和爸爸逐漸互相了解互相依賴的開始而已。



肆、倖得三年閒粥飯

        肝指數是短期性的問題,解決後爸爸狀況居然逐步好轉。雖然不能開車了,卻可以開著電動代步車每天早上到公園散步,找朋友聊天。過一段時間後,爸機械發明的天才又開始恢復運作,一下子改裝代步車,可以把他的躺椅剛好四個腳擱進去,載到公園躺著納涼。一下子想點子在他的房間裝一個小拉門,讓冷氣不會外洩,可以舊的頂著用,不用換冷氣。有次他自己量好尺寸叫我和世國去五金行剪白鐵網,爸爸把小烤箱改裝成上面可以烤地瓜的烤爐。爸爸很得意,每次都打電話跟我陳述一番。我打從心裏讚佩爸爸的生命力和發明力,更極盡阿諛之能事噁心巴拉地把爸爸露骨地讚揚一番,總能讓爸爸滿意極了才掛電話。

        大約有二三年時間吧!爸爸享得閒粥飯,感情和理性常常糾纏後再分析成功。有時突然打電話來說他胃痛或什麼痛。世國和明照每次都會馬上趕過去看他。有一回我也去了,爸爸差不多在明照用聽診器聽完他的心臟和觸診胃以後,就開始閒聊。等那兩個男生買藥回來,爸說,其實不用吃藥。我是太無聊了,每天搬張按摩椅坐在窗邊,看也看不到人,悶到胃痛。現在看到了,胃就不痛了。爸爸真老實。怪我說,你要我整理人生,又沒人和我說真心話,這怎麼整理?說得有理,我請爸有時間就打電話講給我聽。爸說,他想看到人。我滿口答應。但,現捫心自問,爸爸,真的很對不起您!我忙許多事,疏忽了對爸爸的承諾。

        病病好好,我們都習慣了爸爸病情反復。每週門診,時常半夜送急診,都已變家常便飯,我們應付自如。當中我又領父命先去幫忙處理家族共有資產的事情,幾經波折,經歷近二年時間才整頓好,全部出清。爸很滿意,我卻發現爸爸並不真介意錢的數目,反而是介意孩子在面對問題時用什麼態度解決事情。爸會問我細節,我總是巴結爸爸,報喜不報憂。一付獨當一面的勇士樣。可是爸爸畢竟老辣。爸總注意觀察我的氣色,看我變瘦了,不捨馬上形之於色。爸爸以前不是這樣,我以前總覺得爸爸會觀察歸納,但許多事存之於心,喜怒不輕易形於色,若發諸於口,爸爸言出必行,必不違犯。後來,爸常問我:「那麼複雜,妳是怎麼做到的?」做成了,我很會吹!趕緊趁機巴結,說爸爸差遣我,相信我,我就有勇氣,頭腦變得很靈光,沒路我會找路……。爸靜靜聽,笑容無比慈祥。再一陣子,爸爸又問我:「大家也都想做好,也是沒辦法,你是怎麼會的?」我說是我師父(李老師)教我工夫的,爸爸仔細聆聽,讓我愈說愈多。我學到的辦事的精神是什麼,我繁衍出來的事相是什麼,過程我怎麼運用人脈,如何答謝恩人……。爸爸總是一直說「對!對!對!」有時很誇張!爸爸真的是一個相當厚道的人,他說了兩三次,這事如果不是靠妳,爸爸沒辦法處理,別說爸爸現在是病了,爸爸就算沒生病以前也沒辦法。爸爸滿口讚歎我的師父很會教,叫我一定要感恩師父才行。這太對我胃口了,我只要聽到有人讚美我的師父,馬上和那人親密無比。更何況是爸爸?到這時,我和爸爸的心意相通基礎已經非常好。

        爸常說現在太複雜的事情已經沒辦法思考了。但我卻覺得爸爸愈來愈抓得住重點。這是其他人難以理解我的想法的。有一次女兒告訴我,「阿公約我說真心話,我告訴阿公,可是我有很多祕密的事不想告訴別人。阿公居然笑了說,哈哈!這樣就是真心話了啊!」女兒冰雪聰明,她和阿公也有他們交心的方式。

        處理完家族的事之後,爸爸和我興奮地差不多密集談了一個月。最後,爸一天大清早就打電話給我,跟我說真心話。爸爸說,他以前覺得我太精明,心裏多少還有掛慮。但經過這件事,爸爸確定我是堅強又會顧家的人,這樣的人會辦事是大優點,爸說(語意)「要像這樣才是真的心存厚道又有能力!」爸爸用交代遺言的方式說:「這樣,我不在就會放心這個家了!」爸爸是大家長,觀察細微,求證深密,隨時關心的是家的未來,孩子的幸福。我衷心感佩我的公公!



伍、生命最後的告白

       當我們已經習慣於只要帶爸爸門診,爸爸會跟外勞自己搭公車回去,模式都已經定型了。離今天三個月前,爸卻突然水腫,最後手腫得像戴了一個拳擊手套。又開始住院。這一次,腎臟急性衰竭,醫生想辦法用高劑量的利尿劑幫他排水,成效不彰。建議先短期洗腎,爸不肯。爸想自然死亡就好。但醫生感覺情況並沒這麼嚴重,洗了腎還是有復原的機會。爸才說,他最不願意的是住院一直打針,因為水腫打針很不容易,每一次護士帶著針進來,他就先怕,痛使人太難受!爸很厲害地堅持,把主治醫師和醫師助理都說服了,爸說:「你們都是大善人,幫人家解決困難。這是你的好心,我真的很感謝。但是,也請要尊重病人的意願。」爸花很多時間吃力地把他的意思表達給醫生知道,也不斷跟親友講述他這個想法。爸很大力說:「若這病會好,人不會痛,給我總統當我都不當。問題是,我只要有一點不對,你們就給我治,讓我好像好一點了,身體卻不會真的好,那只會拖延時日,讓病痛的時間更久,拖累家人的時間更長。人生活著真痛苦!」

        住院第二天下午,我到醫院,爸正在睡覺。我默默又離去。沒想到晚上小姑媽打電話給我,說爸在說我沒去看他。我嚇一跳,隔天馬上去。爸本來側躺在病床上無聊,一看到我,手馬上伸出來和我緊握,像磁鐵吸住一樣。我很慚愧昨天沒讓爸爸看到我。爸爸看起來若有所思,雜七雜八講了一堆,我才弄懂爸的語意是說,「不是!是我有想法要跟他們講, 他們聽不懂,才說,阿慧怎麼沒來?」我心中又再震驚一次,爸爸真的認定我是了解他的,爸想要我幫他把他的想法講清楚。爸的想法是什麼?爸說:「我要走了!」我以為爸和以前一樣吵著要出院。但這次不是,爸是說,他要在醫院直接往生,不需要再帶他回家了。爸很篤定又頑皮地說,如果在醫院走,人家醫院可以幫我們解決後事的問題。如果帶回家,在三樓,看妳怎麼處理?爸突然跟我講這些話,我的接受度也是有限的,不免俗又勸他一番,爸卻說:「妳是理解的人,爸也知道如果我不在,我的事一定會讓妳和世國處理,所以爸爸先跟你講清楚。看妳怎樣好辦。」到眼前了!我心中有些微慌亂。但我穩住陣腳,自信地跟爸說:「爸你儘管回家,安心快樂活到不想活了,愛在哪裏走就在哪裏走,不必替我想那麼多,我一定有辦法處理,而且我會照你的意思不會弄得太麻煩。但現在真的到這地步了?」爸爸卻說,他很堅定。

        那幾天爸爸不斷交代後事,講述他的兒女,分析他們的性格,誇耀他感到的光榮。爸爸整理人生,這已是最後階段,在做最後的告白。爸爸緊緊握著我的手,告訴我:「阿慧,妳不要太傷心!人生總是要走這條路,生老病死是一定的,讓爸爸早點走,少受病苦。爸爸了解妳捨不得,爸爸也很捨不得妳,爸爸這一生因為娶妳進盧家,覺得真是做對了,妳要記得,來生還要跟爸爸結好緣,再來逗陣!」爸爸堅定地握著我的手,再加重力道,與我盟誓,讓我感到穩定。我告訴爸爸,「我如果往生,要去淨土。我們下輩子在淨土見,我的師父也在那裏。」爸爸沉思一會兒說:「阿慧,妳幫我跟妳娘家的爸爸說謝謝,說他好教育,爸爸受妳照顧很多。爸爸自己去妳師父那裏再自己去跟師父謝謝。」爸爸說:「阿慧妳個性很堅強,人生有很多生命的問題,一般的人很難想通,不好解決,如果你有心,有能力,要多幫幫別人。你去幫人爸爸很高興,雖然爸爸會想妳,但是妳有空再來看爸爸就好。爸爸理解妳。妳去忙沒關係,爸爸不可能誤會妳不來看爸爸。」不知道為什麼,爸爸不知不覺講出很多和上師往生前跟我交代的一樣語意的話。上師也說生生世世要跟我結佛緣。爸爸和上師一樣,非常相信我,肯用我做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也因為這樣好人品的人,學習體會到許多人生的道理。爸爸和上師不約而同說,欠負世間人太多情份,要我好好幫他們還一還。爸爸說:「我對人沒什麼好,人家怎麼都對我這麼好?我用力要還人家,人家又更用力還我,我愈欠愈多。」最後,他又得出一個類似真理的語言說:「如果這個世間的人都想辦法要對人好,那這個社會一定很好!」說完面帶滿足的微笑,可能感到法喜吧!我的公公,真的很了不起!

        那幾天,大姐和姐夫密集地來病房,爸爸連說三天遺言。跟我講完的當天晚上,爸爸站起來擁著大姐和姐夫,說大姐雖然不是爸爸親生的,但比人家親生的孩子還要好。爸爸也誇大姐和姐夫無比堅強,人生那麼痛,還是堅強地走過來了。爸爸深刻的表情,體貼入微的言語,讓姐姐痛哭不已,爸爸輕輕拍她,好像助哭的動作,姐姐更沒辦法停。姐夫真的是一流的好女婿,這一次爸爸住院剛好姐夫已經從大陸退休回台了,姐夫是爸爸最後這三個月和世國共赴難關的重要的爸爸信賴依賴的孩子。從爸爸住院第一天起,姐姐姐夫幾乎天天都到醫院陪爸爸,姐夫超有耐性,不管爸爸講什麼都用心靜聽。用心到把爸爸講述他年輕時改良機器的歷史和改良的原理都筆記起來。那一晚,從吃晚餐開始,爸爸如有神助,講得又清楚又明白,條理分明,連續誇了我又誇姐夫又誇姐姐,連我二十幾年前曾經得到論文獎的事,我都已從記憶淡忘,爸都還如數家珍。那一晚,爸說:「阿慧,等爸爸不在,妳也幫爸爸寫一篇文章。爸爸自己是沒什麼,但有些道理說起來很簡單,想通了也是驚天動地。」我蹲跪領命,請爸爸放心,我會寫。姐夫大笑,說要把筆記交給我。現在此時,爸爸往生第三天,我正邊籌辦爸爸的喪事,邊趕寫爸爸交付的作業,想要追思會時交卷。其實爸爸的點滴都在我心中,愈回想愈多。有時我轉述爸爸的話給人,他相處很久的老親戚們總懷疑:「咦?爸爸這樣講?」後來,爸爸重覆又講給世國、姐夫……聽,大家不得不印證,「哇!面臨死亡,真的會使人思想深刻!」爸爸以前惜字如金,總自謙不會說話,沒料到爸爸對人生做一回顧與告白時,就如長江之水滾滾來,字字珠璣,幾乎出口成章。我心中記了這麼多,現在,只怕時間不夠我把這些雖嫌瑣碎,卻是我們和爸爸最珍貴的經驗做完整紀錄。

        爸爸所有一切,世國知之甚深,這兩人連面部表情和許多習慣動作都如出一轍,只是世國自己可能不覺得。爸爸如果聽人這樣說,會樂得從肚子裏笑出來,而且笑很久。爸爸愛世國之深,幾近他的命!所以,爸爸誇耀世國幾乎是所有和爸爸認識的人必過的關卡。從兒時的光榮史,爸爸倒背如流。聽的人也被逼得熟到能背,但後來我仔細聽,爸爸說的話都有同一重點,這孩子德行好,能吃苦,有看法,夠堅強!爸爸誇讚每一個孩子的勘驗重點都不出這些。但爸爸從來不用金錢衡量孩子。

        第三場重點遺言,是錦華(大妹)的孩子來看阿公。兩個孩子跪在阿公腳邊,和阿公握手。爸爸說:「阿公可能不能再陪你們了,阿公只能幫忙栽培你們到現在,再來也沒有什麼好送你們的,只能送你們一段話:人生一定有很多困難,每個人都會遇到。不管遇到什麼難關就是要靠堅強度過。但是堅強有兩種,千萬不要搞錯。如果做錯了,還要硬拗,這不是堅強,這是逞強。做錯了就趕快改才是堅強。如果做對了,不管別人是不是對,自己一定要對!這才是堅強。」孩子們用臉貼阿公的手,說:「阿公我這輩子能做你的孫子覺得真幸福,我永遠會記得阿公。」阿公含淚說:「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記得阿公,但是阿公知道阿公一定會記得你們!」然後,孩子說,他們要幫阿公向上帝禱告。爸爸說,「那我先提醒一下。你跟上帝說,不要讓我活太久,要讓我好死就好。」小孩長串而深情地幫阿公向上帝祈禱,從肚腹深處流露出對上帝的信仰和對阿公的關懷祈福。爸爸一直抹淚,最後要媽媽拿出紅包來給孫子。孫子一直推,爸爸說,這是愛你們!

        爸爸的告白中,還有一個省思的重點,爸爸回想著一生是不是行善積德?爸爸是太悶著感情的人,其實比一般人感性。我回憶著剛結婚時,有一天下班看爸爸匆匆忙忙跑回家。我問爸爸怎麼了?爸爸告訴我一個祕密,說隔壁里有一家人很可憐,一個老兵娶了一個智能不足,又羊癲瘋的老婆,生了四個小孩,只有一個女兒正常。那個女兒半工半讀幫她父親養家。現在老兵死了,留下老婆孩子,那三個男的,連哭都不會。只靠一個十幾歲的女兒要養一家人。爸說他去領了五萬元,用報紙包了從他們辦喪事的靈堂邊用力扔進去,就趕快跑。人家好像發現,追出來了。爸叫我不要講!

        我的爸爸啊!做善事怕人知道,搞得像作賊!隔三天,有人敲我家門,爸出去,大聲否認,我跑去看。爸爸把門關上,靠在門上,說前幾天那過世的老兵朋友拿了一幅字來送爸爸,爸爸一直不承認是他,不敢開門。人家也不死心,又按電鈴,說鄰居有看到,告訴他是介壽里盧里長的三弟。他確定是爸爸,爸不得已,只好把門開一小縫,把裱好的字從門縫拿進來,爸爸說,這樣就好。沒讓那人進門。

        爸忘了這件事了,但記得家裏有紅紙寫的「吉祥如意」那幅字。我記得,爸爸有點高興。又說了颱風天淹大水,好幾天不退,他們兄弟把家裏剩下的幾袋米做成飯團,划水到三重國小災民救護中心去分送。

        那天還說了很多爸爸其他的善蹟德行,還有很多機械改良發明的事蹟,爸爸說,回想這些,使他覺得人生還能交代,比較安心。



陸、扁擔橫挑不顧人,直向千山萬峰去

        堅持不洗腎,爸爸又被送進加護,住了非常久。爸爸異常不能適應加護病房,每住超過一個星期瞻妄症就逐漸發作。自由的渴望特強的爸爸。住到跟護士生氣,想要拔掉心電圖的線和一切的線。昏昏亂亂幾乎和前幾天已經不是同一個爸爸了。折騰了許久,醫生盡醫德不斷溫和勸說,耗時相當久,我今也特別感恩北醫偉大的醫生們,怎麼那麼能深度了解一個和平常人不一樣的生命觀?他們一邊了解爸爸,一邊不死心地勸。爸爸也一邊謝謝,一邊讚歎他們是大善人,一邊堅持不肯。爸爸從頭到尾一致的是,即使再昏亂,醫生來時,都會馬上維持風度和敬意,手勢、語言充滿感激。但護士不一定,在加護時,爸爸告訴我,他對護士的判準就是這個護士有沒有真正的愛心和有沒有自信。沒有自信的護士他不相信。呵呵!

        爸爸不洗腎,世國每天愁慮,希望爸爸還是要聽醫囑。明照陪著世國不斷想辦法說服,總也不成。爸爸就是堅持他要直接死比較快。但爸爸的發炎指數一直增高,後來不止尿道發炎,連肺都有輕微積水,肋膜也發炎了,爸爸呼吸很困難,再強力的氧氣罩好像都不夠用,喘得很,應該很不舒服。那一天我看著爸爸受苦,心中正小心盤算如何一語中的,打進爸爸的心!居然有一個醫生剛巧在門口偷偷跟我招手,叫我出去講話。醫生說爸爸這兩天一定要決定洗腎,這醫生真是非常有悲憫心和智慧。他說已經了解爸爸的生命觀,覺得很佩服!但他覺得可惜,想最後再試一次,所以等在門口。我詳細問他不洗的下場和最後的解決方法。然後,我得到的資訊和先前的意志力巧妙結合了。我穩定地告訴爸爸,如果這樣直接往生,會很痛苦,神智不清,痛覺只會加劇不會減輕。這真的是你要的嗎?洗一下腎,把毒素排掉,往生的時候,痛感可以減到最輕。爸爸聞言沉默,後來,他自己說:「嗯!不妥當!」於是答應洗腎。爸爸一答應,世國馬上像吹得太緊繃的氣球一下子釋壓,臉部表情一下子鬆弛柔和下來。我和世國走出加護病房,明照等在外面,我們告訴他這消息,明照的表情和世國一樣,一下子舒壓了。明照不愧是爸爸這一生最後認識的一個深愛的人,陪著爸爸紮紮實實走過人生這最後六年。

        洗過腎,二、三天後爸爸就吵到我們只好在沒有普通單人房的情況下,硬把爸爸遷到VIP特等病房,房費非常貴,爸爸一到VIP病房就猛睡,怎麼也叫不醒。洗腎了可以隨便進食,頭一天,我每餐都到餐廳買好爸爸愛吃的魚料理等他起床,但爸爸可能在加護的餘悸猶存,叫他起床時會揮拳猛打。有一次狠狠K了我的頭一大捶。我喚醒爸爸,爸爸過了二、三秒才回過神來發現是我,馬上轉變成一張慈祥親切的臉,轉身又睡著了。我才恍然了解,難怪到最後加護病房的護士十一點了還叫我進加護病房陪爸爸,我陪到天快亮了,以為爸爸睡著了,要走的時候,護士幾乎要哭出來。果然,我才剛回到家,護士又馬上打電話來叫我趕緊再回去。呵呵!我爸爸……。

        最後的住院階段是我這一生中陪爸爸心思用最多,心情也最篤定的時候。從加護出來到睡醒真的吃飯已經是又隔一天的晚餐了。爸爸邊吃簡單的蘿蔔糕沾淡淡的甜辣醬,居然邊吃邊抹淚,又哭又吃。搞得在場的人又哭又笑。我笑問爸爸,是那麼難吃嗎?爸沒講話,握著我的手吃。還在哭!吃完爸說要下床坐。一坐下,爸說:「沒想到人生還可以多吃一餐好菜!人生真的像一場戲啊!」姐夫趕快哄爸爸,人生的戲你演得非常精采!爸爸搖搖頭:「這是你不知道,我一生都在演苦命戲、悲情戲!」加重語氣說完,就沒再多說,但身邊的人如雷灌耳聽到更多爸爸的肢體語言和臉部表情說出來的好戲---嘆息著人生,整理著紅塵。此後爸爸每天不斷有出自內心的話語,語言很少很簡單,但在我聽來宛如警鐘。

        那時真幸福!每天感覺爸爸的感覺做東西給他吃。我從沒享受過像這樣做食物的樂趣,興致盎然極了!到第三天開始,爸爸卻說:「做太好吃了,這不好,營養太多,會很慢死。你弄愈簡單愈好。」爸是說不好吃他才不會吃太多,吃太多會拖累我們太久。我知道。但忍不住,每天用柔軟的身段和可憐的眼神騙爸爸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又不能用講的,只能用耍可憐的!可能爸爸早就洞穿我的心機了,他也常常勉強多吃些。那時起,他似乎決定好自己的作法了。

        爸爸自行斷食前的心理機轉,我現在有一點揣摩得到,也是有進程的。剛開始,爸爸做來仍生澀,含帶許多悲情,看我又帶來好吃的,先嘆一口氣,看著食物發怔。我問爸爸「你不是死都不怕?」爸百無聊賴,用眼神點頭。我很毒:「爸!不怕死的人怎麼會因為要死了悲苦?真的不怕死會很瀟灑,會吃得很高興,玩得很開心才對吧!」爸像被雷打到一樣,好像毛髮都要豎立。一下子跳起來拿筷子,刷刷刷把一碗麵線吃完了。那時媽媽在旁邊看了都高興,說:「妳比較會跟爸爸講。」我卻被爸爸嚇到了,爸根性之利,貫徹已知真理之效率,讓我震驚!但爸也不會被我騙太久,他吃完那一餐之後,捕捉到的真理核心是不怕死的人會瀟灑面對死亡。爸爸又破一重關!重點不在吃不吃的表相。怎麼做,爸爸心中自有岳壑。

        類似這樣快速溝通想法的事件仍有許多,爸爸的理解速度驚人,雖然除了世國,可能沒有人察覺得到。爸最大特徵就是他一旦道理入心,就會一直融入貫徹。

        住院那麼久,我們不可能沒有讓爸爸不愉快的時候。有一回,爸想把氧氣管扯斷,護士來阻擋,爸對護士大發火。世國過來拉,爸很不高興。說他兒子怎麼這麼不像話,幫外人?兩父子為此大大生氣,悶悶的那種。我那時已不大介意爸對醫療的反彈,沒什麼感覺。世國覺得自己有理也不示弱,把我留在病房照顧爸,轉頭走了。

        爸對和兒子生氣非常耿耿於懷,頹喪坐在沙發上,哀苦訴說他兒子從小很乖,怎麼現在變這樣?「沒看過他對別人兇,怎麼對我兇?」我裝得老神在在,笑爸爸,「你自己兒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太關心你了,看你不醫療,他心理壓力太大,都是因為太愛你了。還有,他本來個性很壓抑,生氣也不敢發作。因為爸爸是他最親的人,兒子就是信任爸爸,才敢放心對爸爸自然表現他的生氣。至親無文,就是對至親的人可以不用假裝修養。所以世國在爸爸身邊最幸福,爸爸是他最親,最放心的人。」爸心開意解!爸爸是不是放下心中的石頭,很容易看出來。一會兒,趁爸還浸泡在兒子和他最親的喜悅中,我大膽說:「爸爸,父母和孩子生氣,父母註定會輸!」爸看我,眼神在問我。我說:「爸你想,父母愛孩子是天性,從小愛他愛到骨髓裏,愛到沒辦法自拔那麼愛,就像海那麼大。可是再孝順的孩子愛父母,再乖再愛最多也只像淡水河那麼大,怎麼也比不贏父母。所以啊!你們兩個生氣,爸爸又要自己生氣,又要怕小孩生氣受苦。你連他的痛苦都會接過來苦。沒辦法,這是天性,爸爸的愛太多了。你會輸!」爸爸覺得太對了,太有道理了,說:「啊!我會輸!」爸爸瞬間心胸開闊,真如汪洋包納百川。叫我把世國叫回來,爸跟他道歉好了。我其實不敢,世國固執起來九條牛拉不動,哪是那麼好叫的?我說:「爸,我們三個你最大,世國第二大,我最小,第二大的不會聽最小的。最大的又和第二大生氣。現在只能用醫生壓他,你要等明天,我請他來聽醫生巡房講話,他一定會來,因為他生氣是在表面,內心其實是太愛爸爸了,這也是他對爸爸的天性。」爸好無奈,還要等明天,何等漫長啊!但他沒辦法!我也很無奈,一定要讓世國休息一下,他累壞了!

        看護說爸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一早,世國晚我一小時進來。爸和我坐在沙發一直哀聲嘆氣。看世國進來,爸從心裏笑出來,還跟我擠眼睛。世國拉不下臉,趴在桌上不知在寫什麼。爸居然搖晃著過去拍世國的肩膀說:「歹勢哦!」世國不習慣,裝忙,說「等一下再說啦!我在忙。」爸站在世國身後看著我無聲地笑,嘴巴咧得很頑皮,用食指比世國,竊笑那頭牛。等一會兒,爸說要上廁所,世國沒地逃,爸不讓媳婦侍候上廁所。世國和爸在廁所的時候,我不放心站在門口偷聽。聽到爸又說:「歹勢啦!」然後,世國說:「嘸啦!爸,我卡歹勢!」牴犢情深,父子倆緊緊貼心,脣齒相依。


柒、爸爸和至親兄弟的最後巡禮

        出院前,爸最常和我提到的除了家裏這幾個人,其他就是小姑媽。和小叔、四叔。爸爸說,小姑媽了解他的心情,我知道小姑媽真的了解。小姑媽經歷最親近的人在眼前死去幾多回,每回她都必須在最痛苦的時刻做出最痛苦的決定。使她憬悟與其留存世間造成虧欠,不如在已經確定無法痊癒之時,自己做好準備就勇敢赴死。有時我會忍不住感覺這種可以隨時死的心態反而是爸爸思考人生的精華期,面對死亡使人對人生的體會突然深化,而且深化下還有深化,天天都有不同的進展似的,人生的一切愈來愈清晰篤定。尤其爸爸的思考都緊緊貼近著人生的現象。不排斥情愛感受,純然觀察。雖然人們看來爸爸似乎頭腦愈來愈退化,愈來愈難照顧,我卻自信,爸爸只是不想或不願表達了,我從爸爸的種種跡象愈來愈有信心,爸爸腳步堅毅穩妥。爸爸深情而博大,愛摯而不眷戀。我們只能全心護持爸爸,不急不躁,順著爸爸的意思完成他人生最後的功課。種種因緣加總,爸爸在往生前一個多月,曾自行斷食十餘天。我們不加工,不會勉強灌食,每一餐飯,每一次藥,我們會準備放著,每一餐都不會停,但爸爸可以選擇要或不要,我們只護法不加工也不掌控。再來,爸爸似乎要用力花光他自己僅餘的精力,斷食期間好像超人一樣,每天都不用睡,躺下去沒多久就要起來上廁所,白天也很少睡,晚上也一直起來,甚至乾脆坐在客廳玩這玩那,一直熬著長夜。佣人受不了,換了一個又一個。媽媽有時心疼,有時夾在中間難為,也著實吃了不少苦。有一次媽媽打電話問我,「為什麼很早就說爸爸會故意這樣?是爸爸告訴妳?」當然不是,我只是在爸爸神智非常清醒的時候和爸爸討論過。不能讓別人幫忙加工,以免害人家以後一生都有隱憂。爸爸像觸電一樣聽到後,沉思了很久,才跟我說「對啦!」我只是知道爸爸的個性,既然不能叫人家幫忙,他自己來就連說都不會說,要做就會做得很徹底。

        我觀察到,爸爸把世國的話當成聖旨,爸爸和我和姐夫談心,非常高靈敏度在省思他的人生,很放心說出一堆心裏優美的語言。媽媽講的話,他非常認真聽,非常放在心上。再來,可能就是小姑媽有關生死自由選擇的那些話,有敲到爸爸的心弦。處在這樣的處境的爸爸、媽媽和世國之間的我,其實在最後這段時間幾乎不能著力。只能分析爸爸的個性,判斷爸爸的心思,勸媽媽最好陪爸爸過這一段,雖然眼前看來像無期徒刑,但以爸爸的病體,怎麼可能在不吃不睡的狀況下撐持多久?夫妻共處八十年,爸爸非常喜歡旁邊有媽媽在,老夫老妻間的生離死別卻淡然處之,他們有他們的相處模式。有一天爸爸耍賴,時間到要準備去洗腎了仍不肯起床。媽媽自顧自去幫他拿外出服,說:「快!要去了!」爸爸很冷漠:「去哪裏?」媽媽說:「去天國!」爸爸居然很開心起來了,說:「快快快!要去天國了!」兩人這種黑色笑話不斷在日常中重演著。

        既然硬留爸爸只是徒增爸爸的痛苦,我們就只是洗腎,不讓身體大發炎。只勉強爸爸吃必要性的藥,比如不吃失智現象會退化得太快的甲狀腺素、和視情形而定的心臟藥、血壓藥等。他也不一定吃,有一頓沒一頓,沒人有辦法。而今使我最懺悔的是,我讓媽媽和世國在那期間承擔過多這種痛苦,而沒幫上什麼忙,我是什麼機轉沒有如我一貫的熱情去多關心他們的心情?只是空口白話在判斷在逞能,教他們怎麼做以預防未來的遺憾,和讓爸爸有隨時改變主意的機會。而我自己卻不敢去執行?如今……。唉!爸爸,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我曾深思過,為什麼感覺不好照料到我不敢真的去面對?因為有人不吃飯、不吃藥,和我原本的概念差距太遠了,看到這突兀的狀況,我一直裝成遊刃有餘,卻在內心一直抵抗著自己的不能接受。又逼自己要聽爸爸的,常在兩難間拉拒,這真的很難受!今生,我會牢記教訓,要貫徹爸爸的訓誨,要堅強!要超越自己!再難就是要去面對,人生別再留有不能彌補的遺憾。

        小姑媽和爸爸可以溝通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小姑媽摯愛世國,所以可以說到爸爸的心坎裏去。小姑媽已經幾次怕世國身體不好會承受不住。她只是說出和爸爸媽媽的心意共通處。大約最後一個多月,爸爸平常講話似乎已經有一搭沒一搭,完全活在世間人無法進入的世界了。連續兩三個星期,爸爸口中重複在講一個牌局。說王永慶就是聽五,專心聽五,所以就先到天國去了。爸爸現在要聽三或六,就要專心聽三或六,不能三心二意,不然都一直不會到。虧得姐夫還專心聽他打一圈又一圈,我出去循往例給爸爸買一片蛋糕,雖然明知道他願吃的機會微乎其微,每次我都會想買一個蛋糕給爸爸帶到車上。也許有機會吃一口。那一天我回來,姐夫笑說,打兩圈了!我大讚佩姐夫的孝心和耐心。然後拿蛋糕要誘拐爸爸吃一口。爸爸無比溫柔地輕輕把蛋糕推開,一點都不突兀,而且超窩心,眼睛聚焦特準地對著我,說:「不是說聽三跟六嗎?妳忘了?」我才突然懂了,爸打啞謎嗎?聽三跟六,就是堅持不進食,不吃藥?爸好開心,好像他牌打了那麼久,終於有人聽懂了!釋懷笑開了。爸爸說,「你知道嗎?我如果不專心聽牌,會害你做寡婦,爸爸不能害妳!」姐姐受不了當場就哭了。我笑!假裝沒事,但心裏在滴血,爸爸啊!你擔心我們到三步遠,這是你的生命,你不用顧念小孩到這種程度啦!爸爸……!但一切仍只能感念!各人法住法位,孩子替爸媽想,爸媽替孩子想,用力對身邊的人好,爸爸在他的家人間塑造著他的大同社會。其實,世國經歷爸爸生病的洗禮,這就是他人生的修行,早已經出落得不同凡響了。但長輩的愛,只能敬納,它終將化作我們人生領航的一盞明燈。爸與小姑媽兄妹之間也像某種形式的道友,另有世間人不能知曉的默契,就如爸爸和他深愛的每一個人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人生密碼。

        爸爸病中還常提小叔,爸叫他老五。北醫太遠了,那時天氣又常下雨,小叔很難來看爸一趟,畢竟年紀都太大了。但小叔經常打電話問我爸爸的病情。有一次我報告爸爸小叔的關心。爸爸問,小叔打給妳的手機?我答是!爸仍不解,小叔打給妳?我說是!爸爸下句話居然說,「哦!那妳很成功。妳做人很好。」我都是從這些話裏行間的蛛絲馬跡,發現爸爸觀察人常從這些弦外之音。父眼之利真可謂神目如電啊!

        爸爸講到小叔會淚眼婆娑,尤其正人生乏味時聽到小叔的名字更是!爸每次重複講,「我跟他做兄弟真榮幸!他做人有氣魄有情義,人情義理都做到位,他把他的養母孝養到一百零四歲,沒有一天不是恭敬奉養,爸爸佩服他!」之前小叔養母過世的消息是爸爸打電話告訴我的,爸爸口氣哀悽,吩咐我趕快打電話給小叔,說爸爸派給妳一個工作,趕快去安慰小叔,問小叔我們可以幫什麼忙?叫我告訴小叔,把我和世國就當成他的孩子,任意差遣!過五分鐘,爸又打電話問我講了沒,怎麼講?被分派到什麼工作?有沒有馬上做?我一一回報,爸每句話都重複問兩三次,急人之急,苦人之苦,兄弟同胞之情昭然!

        四叔和爸爸的感情比較微妙,因為年齡相近,個性有些地方又不盡相同。但很奇怪,很多飲食習慣和心情卻又很雷同。畢竟曾在同一個家裏同住超過七十年。他們兩人屬於隱性的感情。比如我幫家族辦事情,爸爸就會先告訴我,四叔不是問題,他一定會支持妳。爸爸不用問四叔,直接就告訴我。爸住振興醫院的時候,長達兩三個月,四叔住得近,每天都來看爸爸,每次來都把當天醫療的最新資訊再問一次。爸突然住進加護的第一天凌晨,四叔就很奇怪說他一晚上睡不好,一直不安,所以六點就來醫院了。四叔說,這是他們兄弟的天性。我相信!最後爸爸在生命告白的階段,曾跟我說,他和四叔很會互相比,可是比雖比,他跟四叔講話最直接,最沒有顧忌,什麼話都可以直直說出去。四叔最了解他會怎麼做,他也都知道四叔想幹嘛!爸爸說,「我們個性不太一樣,但是這輩子和老四配合得很好,爸爸很滿意。」我嘴快就去傳達,四叔急呼呼,說他不會搭捷運,不知道怎麼來,但那個星期六一大早,四叔會客時間已經在加護門口等著,孫子一放假,能夠開車載他來,他就先來看爸爸。見一面,四叔跑很遠,加護只能看五分鐘,但四叔說他看一下才會安心。總之,爸和四叔間也有他們兩個人生的密碼,親到很難割。像到分不太出來。

        爸爸上面的哥哥是二伯,人和年齡最相近的手足關係很奧妙。爸爸和二伯其實算是對立的知音人。互相依存一生,只是以又相依又相逆的形式存在。爸在整理他和家族同甘共苦的一生時,總刻意輕描淡寫說:「其實我和妳二伯這一生也算是配合得不錯。」我知道爸爸其實在深深的心裏有心化解心結。只是大家都嘴巴硬。就我對這種形式知音人的了解,爸爸的心意就是二伯的心意。我小心察顏觀色,用見縫插針的方式在爸爸心境最深情柔和的時候,把爸爸和二伯一生的合作模式分析給爸爸聽。兄弟各有專長,各擅勝場,阿嬤生的兒子都非常聰明、有擔當,很隱晦地跟爸爸討論著,讓他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阿嬤做我的靠山,看似拂逆父意的話,爸卻總在聽我內心的聲音,爸不曾反駁我,只是沉思,容我發言。期間,爸有時會悶悶地從胸腹間「嗯!」出來。我知道爸在這當中整理的是什麼。一生執意養正氣,行正事的父親其實也有太清廉而太剛正的法執,爸也常常看不懂靈活的二伯的心思,每個人用不同的方式在維護家族,而先顧好自己才能兼顧他人,是世間人很正常的事。爸在他內心白天和黑夜的交叉處掙扎,而慢慢成功中。

        另得紀錄爸爸人生中還有一位深深思念的人—大伯父。

        大約是在結核菌感染確定前吧?爸爸雖出院,瞻妄症尚未完全好轉,我們只見爸爸彷似一絲絲一絲絲在流失他的青春,有點逐漸失智現象,時好好壞。那時爸爸幾乎每天早上七點多就會打電話給我們,一天有時打十幾次。連續三天,爸爸一打來就說要找倉仔。前二天我告訴爸爸,倉仔不在這裏,我是阿慧,然後開始閒話家常。到第三天,我問爸爸,在找大伯父嗎?爸有點哽咽「我大哥呢?我怎麼好久沒看到他?我很想他。阿慧!帶爸爸去找妳大伯父。」我不得已,只好告訴爸爸,「大伯父已經往生十年了!」爸爸好震驚:「啊?我大哥死了?我怎麼不知道?」我說:「爸爸,你知道。那時我們一起辦喪事,大伯父出殯的時候爸爸哭得很慘,我站在爸爸旁邊,爸爸眼淚一直流,哭到回家還哭了很久,我記得很清楚。」爸爸好像驟閒噩耗,又在電話那頭鳴鳴重哭一次。這一回合,爸哭了一整天。第二天才又打給我們,說「我大哥不在了,我好像有一點記得。他怎麼就死了?」然後開始我們整理人生的功課,爸爸說:「大伯父不在,我好寂寞。人的一生如果有一個了解我們,支持我們的人是很幸福的。如果還可以在人生遇到困難的時候可以一起商量,一起面對,那人生真是太滿足太輕鬆太幸福了。爸爸以前和阿伯就是這樣。爸爸想機器的事,阿伯雖然不會做,可是阿伯會支持我,聽我說,有困難會和我一起面對。」爸爸說,「我看到世國和周醫師就是這樣,比親兄弟還親,可以互相了解,還可以互相商量,一起面對,你們這輩子一定要好好和他手牽手一起度過。」爸爸思考人生,會舉實例,以他的角度旁徵博引,含帶大量感性成份的理性分析。我其實欣慰爸爸看似逐漸失智,卻不斷對人生做有效的思考。「人情冷暖義為貴,世事滄桑愈堅強」是爸爸人生的寫照。

        爸爸思念大伯父,花費許多時間整理他對大伯父的愛。然後,他重新接納了親人死別的痛苦,開始很實在地關心大伯母。我自許要當爸爸的傳信使,有機會就告訴大伯母爸爸的心情。大伯母總是深切地說「妳爸爸頭腦非常好,兄弟裏面他最聰明,也最肯做。」我趕緊再傳回來給爸爸,爸要鉅細靡遺聽一次又一次。很滿意!爸之後不曾再要找大伯父,他想大伯父,就讚美世輝。不斷誇世輝是好孩子,娶到好太太,世輝孝順!爸最後一回合住院的時候,大伯母說要來看爸爸,爸居然爆笑出來,說「她把自己照顧好就好!我們不必互相看。我們這輩子可能見不到面了,沒關係啦!我們都太老了,各自要靠自己的孩子。」



捌、此生無憾,含笑而終

        最後這一個多個星期,爸爸慢慢恢復一點點飲食。我知道爸是得知住在美國的小女兒和美國籍的先生元月五日要回台,知道不吃些東西不能撐到那時候,所以補充些燃料。真的!元月五日上午,爸爸說要理髮洗澡。媽請惠貞姐叫人到家裏理髮,理完髮姐夫幫爸爸洗澡。才剛洗好出來,小女兒已經回來了。爸和他們擁抱談話。大約十一點多,我和世國回到家,看爸爸奇怪,怎麼那麼衰弱?世國量爸的血壓有點困難,量好幾次都低到不行。我們盤算著要不要馬上送醫?但血壓又恢復到一百二。後來決定先給爸喝一瓶安素,再觀察看看。爸慢慢地喝完大半瓶安素。大家看爸爸可能出不了門了。就決定在家裏吃飯。我們吃飯時,爸要求到餐桌一起坐。但爸真的好虛弱,一直往前趴在餐桌上。世國和姐夫又抱爸爸躺回床上。幫爸開著門,可以看到我們吃飯。爸是不是在等我們吃飽?才剛吃飽,爸就按鈴要坐回客廳。爸在客廳玩遙控器,但沒開電視,我問爸是不是要看電視?我去拿遙控器時爸爸拉拉我的圍巾,找到我的手跟我深深握一下。我摸到爸爸手超冰的,一直幫他握,輕輕按,爸拉我手時要我看錦淳(小女兒)。我說:「爸,你要跟錦淳說話說不出來?沒關係,你交代有關她的話我都記得,我會幫你說完。」爸爸滿意,很淡地微笑,點了頭。我們手還握著,但爸爸的手真的太冰了。媽媽又拿來一件外套,我和姐夫幫爸穿上。才穿上,爸一直往前俯,我幫爸稍微矯正,爸好像不舒服,把靠墊又往旁挪開。才一分鐘,姐夫就說,爸一直滴口水,我拿一條毛巾讓爸鋪在胸口。姐夫又說,爸的眼球怎麼不動了?我不相信,我聽到爸的呼吸聲很大,就像他平常坐在那裏打瞌睡。但姐夫每隔幾秒就驚呼一次,爸眼睛半睜,眼球沒動,媽媽也來印證。我真的不相信,爸就和平常一樣啊!但我靠近才發現,我聽到的呼吸聲是爸的氧氣管。姐夫一直試爸的鼻息,我也試了,誰能肯定?下午三點零五分,我幫爸把脈,還有脈膊,但很微弱。我叫爸,爸沒應。姐夫很急但很靜音,又叫我再幫爸把一次脈。這一次!真的沒有!大家都靜下來了。頸動脈?沒有,真的沒有。我跪在爸腳邊,伏在爸耳邊,跟爸說:「爸爸!你心裏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我的聲音在冷凝的空氣中迴轉,我乾澀的聲音每幾秒或幾分就請爸念「南無阿彌陀佛!」媽和錦華很機警,要大家別動爸爸。但其實,除了摸兩三次脈膊,和摸了兩次頸動脈外,沒有人再碰爸一下。我很無助但內心其實也從容,爸爸已經讓我們心理準備很久了。只是有點希望爸爸只是瞌睡,再醒來問我在幹嘛?但爸只剩眼皮在很久的時間中有一點點好像睜開一點,或好像閉合一點。我只好再請爸念「南無阿彌陀佛」。到三點半,才打電話請明照過來確認。世國用手機找了一個我們感覺好聽的佛號,用世國的手機做音樂。我和錦淳開始隨樂念佛。在佛樂中念佛!


玖、四大無常終須離,彌陀聲中了此生

        二個多小時我們沒有動坐姿往生的爸爸。先佈置安放的位置。用額溫機測爸爸的溫度,降到和室溫差不多時才動手把爸爸放到已經擺放到客廳中央的爸爸的床上。當時,爸爸坐姿完全沒辦法擺平。頭無法貼在枕頭上,多塞上一個靠墊仍浮著。腳仍交疊弓著。沒辦法放平,就這樣蓋上爸爸平常的棉被。等金柯幫我們送來往生被,再蓋上去。期間念佛聲不大,但持續有人念著。金柯和美珍是我爸爸的好因緣,他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開始旁若無人朗聲念佛。其他人逐漸習慣大聲念佛,也跟著念起來。同修們陸陸續續下班趕過來念佛,生力軍愈來愈多。一直念佛到十一點半,爸爸往生滿八個小時。世國掛慮同修們明天仍要上班,好不容易才勸動大家放心,可以離去。值得另記的是,明照建議我和世國在十一點鐘跟爸爸講話。世國的臨終開示是屬於他們父子特有的模式,句句鏗鏘,情理兼顧,對彌陀的信心十足。之後再開始念佛,直至滿八小時。同修走後,錦淳和我,仍陸續念著,直到深夜。那一夜,在寒冷的夜裏,不知不覺其他人都睡覺去了,我獨自坐在爸爸旁邊,心中念著佛,但已經沒洶湧澎湃的種種心情,念佛,或閉目止息。錦淳也在三點又出來陪爸爸坐著,她心中對父親的不捨可想而知。千里歸巢,父親卻在她踏入家門不到十個小時往生了……。

        隔天早晨,仍有同修到來,自顧自靜聲念著佛號。過了中午,明照、永銘到場協助,我們才開始幫爸爸淨身更衣。我一晚上擔心著爸爸的腳交疊,要怎麼放開?但真不可思議啊!我就輕輕扶起爸爸的左腳,左腳就輕柔柔地被我放好了。右腳本來彎弓,可是,我才輕輕試一下,他好像活著一樣,自己就放下來了。那麼軟?柔綿若無骨。爸爸真的好厲害!我不禁驚歎!在場目睹的人非常多,頓時大家一片興奮,我本來準備的熱水,似乎派不上什麼用場了。更衣時,我感覺爸爸比在世還容易套上衣袖,真真不可思議啊!

        淨身、入殮,全部的過程都是我們的家人和同修一手包辦。我想爸爸應該會高興吧!世國擔心了六年的爸爸往生大事,終於彌陀給了我們肯定的答覆。這幾天世國不斷說,這最重要的事已成辦,其他都不再是困擾。寄棺木在佛堂三天,我們做完週三頭七法會,黃師伯特地趕來為爸爸念佛,法會後還為爸爸開示,和大家促膝法談。週五上午,就進行荼毗儀式。儀式非常簡單,只為表情達意。念佛聲中每個人都上香,然後卑親屬行三叩首禮,拜謝爸爸養育之恩。親友們行三鞠躬禮,感念一生情份。十分鐘後,就送到火化場了。等了一個多小時,爸爸出來時只剩一個比較明顯的頭蓋骨和一堆大小殘碎的骨骸。沒多久,磨成了灰。唉!對著骨灰,我心中喚著「爸爸!爸爸!…」

        離開火化場,我們驅車直奔爸爸常去的故鄉海灘。美麗的海岸線依然,而我們的父親已將融入這片海洋。世國抱著骨灰罈,讓我們每人抓一把,隨風灑向大海。爸爸隨風遠颺,風吹到哪裏,爸爸就飛到哪裏……。居然灑了爸爸的骨灰?我還在恍神中。這六年來細心呵護的爸爸,慢慢按摩打通筋脈,舒坦氣結……,我怕它酸怕它痛的爸爸的皮肉筋骨,幫他按肚子通腸胃的爸爸的五臟,什麼肝指數、腎指數,血壓數、心跳數,血氧量……,現在在哪裏?就是眼前像沙灘的白沙一樣的粉末?爸爸如鳳凰浴火,不再關在老舊的五蘊色身。爸爸走了,我人生的思考仍在進行著,心中默默感謝爸爸在我人生赤裸迎戰真相的困難處注入的善因緣。爸爸是我大恩人,是我恩師,是我至親,永生難報!

        親人們也不簡單,都能滿意這樣的處置。我們的爸爸來自地水,還向火風……。就像爸說的「機器用久了就會壞掉。壞掉就只能當廢鐵拆了。」

        灑完了,這宇宙仍在轉動,我們到爸爸生病期最喜歡去的餐廳吃飯,少了爸爸,卻多了對爸爸的談論。我心想,過不久,這些談論就會淡化,慢慢消失了。但爸爸在他的生命密碼中,永遠有著和我們每個人屬於兩人的密碼。我一個人又走向沙灘,面對大海,還有一個信使工作要做,告訴爸爸:「爸爸!黃師伯恭喜您找到真正皈依處!往生淨土!」

        爸爸!順行啊!

 

(請參考相關活動記錄:盧奕睿先生追思紀念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