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佛人李元松老師

我所知道的李元松 邢東風(日本愛媛大學法文學部教授)發佈日期2003/12/20


        十二月十三日下午,突然接到黃夏年先生轉來昭慧法師發給大陸學者的訃告,得知元松仙逝的噩耗,如遇晴天霹靂,震驚不已,又似被重重黑雲壓在底下,一時不知向何處掙扎。稍事鎮靜之後,馬上想和現代禪的朋友聯繫,可腦子裏翻江倒海,不斷地浮現出元松的音容笑貌,我們書信往還、松山會面、開懷暢飲、徹夜長談、象山再聚、執手共勉……,一年來互相交往的一幕幕場景宛如昨日,猶在目前。強忍住心中的悲鬱,給他的弟子盧世國家打電話,盧世國的女兒告知李老師確實已經去世。聽罷電話,心中最後的一線希望破滅了。多想拉住元松的手,多希望他留在世間,可是又明明知道他已經悄然西歸離我們遠去,而我自己只有惋惜、留戀和悲哀。雖然我也深信無常的道理,但還是覺得這個道理應驗在元松身上是過於殘酷了,他僅比我年長兩歲,本當風華正茂,可不幸英年早逝,怎不令人格外惋惜和悲傷?傍晚接到「現代禪」秘書長華敏慧的電話,她痛哭著告訴我李老師西歸的消息,並說李老師在臨走前還在惦記著我,囑託她們把一串念珠轉交給我,還希望今後在極樂世界再會。聽著她的哭訴,心中在不禁地絞痛,淚水奪眶而出……。

        我和元松的交往時間並不長,但是很早就已知道他的名字了。一九九二年我在日本留學期間,承蒙西南學院大學教授王孝廉先生饋贈若干禪學書籍,其中就有李元松的大作。不過當時沒有對他的著作多加留意,而是多年以後為了完成一項關於當代中國大陸禪學熱現象的研究,才開始認真注意他的「現代禪」,結果就是去年在大陸發表了一篇評介李元松和「現代禪」的論文。

        十年以前,大陸還很少有人知道李元松的名字,十年以後,大陸大概也只有我的一篇拙文是專門談論「現代禪」的,這也許多少註定了我和李元松及「現代禪」的特殊因緣吧。論文發表以後,得到楊曾文老師和王雷泉學長的鼓勵,兩位都熱情地引薦我和李元松直接聯繫。本來我寫關於「現代禪」的文章純屬自己的研究,不是為了與被寫的對象結緣,可是師長們的慫恿不敢不從,於是從去年十一月開始和李元松通信。

        幾次通信之後,我們很快達成了相互的信任。現在想想,我們之所以能成為朋友,最主要的原因大概在於兩人在很多問題上見解一致和真誠坦率。他在一次來信裏說:「我今年四十六歲,可是我總感覺『諸行無常』,也許不久人世也說不定──所以我有話就直說。」通過元松的來信,發現他非常健談、思惟敏捷、富有思想、性格豪爽、瀟灑直率、為人熱情,所以我後來在給他的信中說:「你大概是因為具有特殊的人格魅力才成為教主的。」就這樣,一連幾個月,和他之間書信不斷,無所不談,他既直率地向我傾訴自己的喜怒哀樂,也關心我的工作和生活。開始的時候我稱他為「先生」,他稱我為「教授」,後來就免去了這些客套而逕直稱兄道弟了。

        今年二月,元松帶了一批弟子遊日本,一下飛機便兼程趕到松山特意來看我。一進家門,他便拿出一幅字送給我,上面題有兩句詩「皇圖霸業談笑間,不如人間醉一回。」詩句由他指定,字是畫家小魚那蒼勁古樸的隸書,一看便知元松那瀟灑面對人生的性格。元松喜歡日本的清酒,我說你儘管喝清酒,但是我覺得清酒太淡,像是兌了水的假酒,只有中國酒才夠味,所以我雖然酒量不大,但是要喝就喝真酒。元松聽了大喜,高聲地說:「好!我們今晚就喝中國酒了。」於是兩人開懷痛飲,話題也無拘無束,從個人的經歷和生活到對人生、教團、時人的看法,乃至個人的理想,興致所到,無話不談。那一夜兩人喝了許多酒,談得非常開心,直到天已發亮,我們才躺下睡覺。臨睡時他說:「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地長談了。今晚好像和當年的張大哥在一起時一樣。」其時我倒覺得他像當年的張大哥,而我可能有點像當年的李元松。說起張大哥,也是那天晚上的一個話題。他說自己一直懷念張大哥,張大哥是他人生中的一位「貴人」,並為我指出他身上有張大哥的影子而把我特別看作知己。第二天,他吃過早飯便翩然離去。送別的時候,望著遠去的出租車,我忽然感到他像一位仙人,又像一個俠客,悄然到來,翩然離去。

        三、四月間,元松和「現代禪」特別忙碌,又是參與辦會,又是接待來訪的客人,其間他的高興、他的辛苦和煩惱,也都通過信件告訴了我。後來SARS流行,「現代禪」趁勢恢復潛修,元松則一直關注著瘟疫動向,在這期間的來信裏表達了他對瘟疫及其引發的問題的敏銳觀察與思考。大約在五月間,有一天夜晚突然接到他的電話,當時他正在和幾位弟子喝酒,酒興正濃時想到了我,於是便打來電話問候。其時他和往常一樣,聲如洪鐘,笑聲朗朗。到了六七月間,我因作赴台灣開會的計劃而與他聯繫,可是幾天不見他的回音。數日之後,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電話裏的聲音極其微弱,說話像是非常吃力的樣子,令我暗自吃驚。原來那時他的身體已經不好,弟子們不敢把我和他聯繫的事情告訴給他,可是他自己惦記著我去台灣的事,主動向弟子們問起,於是弟子們才以實相告,這樣他便打來電話。當時我勸他一切放下,安心休養,相信他一定會恢復過來。

        八月末九月初,我借參加華梵大學會議的機會提前到臺北,提前的目的就是為了訪問「現代禪」,希望看看「現代禪」平時的真實樣子。元松二月來日本時已經和我約好,等我到台灣時隨意看他的教團,而且他要帶我去看他少年時代生活的地方──石碇鄉。所以我這次台灣之行的目的只有兩個,一是參加會議,二是訪問「現代禪」。八月三十日我到了象山,在中觀書院見到了元松。那時他早已謝絕一切來往,連很多親近他的弟子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所以這次見我,是對我的特別破例。當時有十幾位弟子陪同會見,他們也為能有這樣的機會見到自己愛戴的李老師而激動不已。禪龍宗長因為擔心李老師的身體支持不住,希望會見不要超過十五分鐘,可是元松希望我多坐一會,結果我們談了大約二十五分鐘時間。當時他表面看去臉色如常,說話的聲音略顯微弱,但是已經強於上次電話裏的聲音。由於知道他的身體不好,除了安慰話以外,我一時不知說甚麼是好,說起話來也顯得前言不搭後語,可是他卻和往常一樣地談笑風生,安慰我說:「你看我這不是挺好嗎?要不是他們限制,我今晚真想陪你喝上幾杯,明天再帶你去石碇轉轉。」他還說很喜歡四國的風光,以後還想去松山看我,再去的話,就不會像上次那樣匆匆忙忙了,而是一定從容住上幾天,並仔細詢問松山賓館的情況,還為這次不能陪我一再表示歉意。當我離開的時候,他堅持著送我到中觀書院二層的樓梯口處,我們在那裏緊緊握手,互道珍重。直到現在,他當時用力握手的感覺還記憶猶新,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那一天的道別竟然成了永久的訣別。

        當天晚上,與禪龍宗長等十多位「現代禪」的朋友們在楊董事長家裏吃飯,飯後一起唱卡拉OK。和他們一起,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無拘無束地吃飯、喝酒、聊天、唱歌。夜裏下榻在象山的掛單中心。第二天,由盧世國、白醫師、劉潔三位陪同,上午到畫家小魚的家裏拜訪,沿途給我介紹他們平時的生活,然後到石碇鄉,親眼看到元松以前給我描述的故鄉景色。下午他們帶我去貓空一帶的山上飲茶,直到傍晚,他們把我送到會議地點報到。九月六日下午,亦即離開臺北的前一天,我再次來到象山,在白醫師家裏和溫金柯、張嘉尹等五六位「現代禪」的朋友會面。溫金柯可以說是「現代禪」的筆桿子,其佛學造詣和文章才華不在佛教學者之下,元松曾在給我的信中稱他為「老槍」,以前只知其文而不知其人,所以這次見到他格外高興。在與「現代禪」朋友的接觸期間,我不時向他們提出各種問題,諸如他們個人生活、信仰的經歷、與李老師的關係、在教團裏的工作和規矩,等等,他們都很坦率地如實相告。通過與他們的談話,我瞭解到元松不僅精通佛法和具有誘人的人格魅力,而且有著過人的生活智慧;「現代禪」的弟子們是一些過著普通的生活、具有正常的理性判斷能力而又一心向善的人,他們的生活和一般人沒有甚麼不同;他們對李元松的尊敬不是盲目的崇拜和服從,而是經過了許多對比和選擇;李元松在日常生活中隨時給他們生活智慧的點化,在他們的心目中,李元松就像一部活的生活智慧之書。

        元松和別人怎樣交往我不清楚,但他和我交往純粹是個人朋友關係,也就是說他並不像有的人想的那樣是要藉助學者為自己和「現代禪」擴大影響。在有的人看來,他好像好出風頭,可是我相信直接接觸過他的人都會知道他那豪放瀟灑、與世無爭的性格。事實上,他雖和我無話不談,但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過任何要求,反之,他倒是對我這種沒有背景、不圖實利和不介入山頭關係的作風大為讚賞,他更喜歡聽到那種既不是惡意攻擊、也不是盲目吹捧的沒有人際瓜葛的「第三者」發出的聲音。正因為我的論文裏並沒有對他的「現代禪」一味肯定,而是在肯定之外也有質疑,所以他才喜歡我的文章。不管是通信還是談話,我提的問題他從不迴避或隱瞞,即使是一般情況下屬於個人隱私的問題,他也會直率相告。當我說起要去台灣看看他的「現代禪」平時真正的樣子時,他顯得非常高興,後來在我訪問象山社區時,他的弟子們真的不講排場、不搞儀式,而是把自己平常的樣子展示給我。

        李元松大概是一個被很多人誤解的人物。他被有些人誤解得最深的地方可能就是他與印順法師的關係,由於他曾經對印順法師的思想提出過非議,以至於有的人認為他應該向印順法師道歉。根據我對元松的觀察,其實他對印順法師一直懷著深深的敬意,但是這並不等於他贊同印順法師的所有觀點。如果從世俗的立場來說,學生對老師的某個觀點提出批評,既不等於反對老師的全部學說,也不等於不尊重老師,元松在總體上接受印順法師的學說,而且對印順法師執弟子之禮,但是不贊成印順法師的一部分觀點,即屬此類情況。用西哲的話說,正屬「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之類。他之所以能冒大不韙之嫌對自己所尊敬的導師的觀點提出批評,應該說是基於堅定的佛教信仰和直率的性格。元松的主張究竟是不是真理,固然要留待時間去檢驗,但他的性格是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儘管堅持自己的觀點有可能冒犯老師的尊嚴,但是自己心懷坦蕩,無論對錯,敢於承當。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既拜印順法師為師,又不放棄自己的「現代禪」,二者不僅不矛盾,反而正體現了他既追求真理又尊重老師的可貴精神。對比時下常見的對老師一味阿諛奉承的無聊學子,李元松才更有追求真理的精神。

        元松的性格是複雜的。他本來可以吃飽喝足過安生日子,可是他對生命的解脫有著熱切的追求,甘願作一個辛苦的「信佛人」;他是窮苦勞動大眾出身,沒有受過系統的國民教育,然而卻悟性極高,勤懇努力,善於思考,富有創見,辯才無礙;他熱愛佛法,可是身上又有仙風道骨和俠義氣概;他是現代人,但是又有一顆古佛心;他身為教主,既會約束自己,又能自由灑脫;他瀟灑不羈,但是對弟子、對朋友又熱心關切認真負責,等等。也許這些複雜性格的巧妙組合就構成了他獨特的人格魅力吧。

        元松的生命是短暫的,可他的生命又是閃光的。他本著堅定的佛教信仰,敏銳地把握時代的脈動,用他創造性的思想和實踐,為佛教在現代社會條件下的發展披荊斬棘勇敢探索。李元松過早地走了,我們現在無法預言「現代禪」今後會走向何處,但是我相信,李元松和「現代禪」十幾年來的努力與探索,以及現代佛教都市叢林象山社區的創立,會給未來佛教的發展留下寶貴的財富。

公元二○○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深夜作
十二月二十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