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佛人李元松老師

皇圖霸業談笑間,不如人間醉一回 邢東風 (日本愛媛大學法文學部教授)發佈日期2004/11/18


        歲月消逝,斗轉星移,元松仙去已近一年。儘管他人已不在,可在我的腦海中不時浮現出他的音容笑貌。特別是每當看到他贈送的那幅字──「皇圖霸業談笑間,不如人間醉一回」,總會覺得元松就在面前,他那坦率真誠、爽朗豪放的談笑聲音也會油然迴響在耳邊。那幅字一直掛在他來我家時下榻過的和室裏,當時和他徹夜長談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它是我今生不會消磨的記憶。

        在我交友的經歷中,和元松的交往非常特別。一來我們是異地交往,他在臺灣,我在日本,山高水遠,天各一方,溝通交流基本上只能靠電子郵件,以這種方式從相識到相知,在我還是第一次。二來我們各自的生活背景完全不同,他是一方教主,交往的人中自有天下各路英雄,我只是一介書生,平日接觸的世界非常狹窄,他在我的交往圈裏是一位特殊的朋友。三是把今人的經歷和思想當作考察對象的情況在我只有一次,可偏偏就是這麼一次,作者和作品裏的主人公竟然成了知心朋友。這種經歷對我來說有點像是奇遇,所以堪稱特別中的特別了。四是我們的交往時間不長,由於元松的英年早逝,使我們的交往變成他生命晚年的一段插曲。我們的通信往還持續了不到十個月時間,直接的會面也只有兩次,時間雖短,但是彼此之間肝膽相照,那種心靈上的距離貼近是人到中年以後難一值遇的,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在大陸的學人當中,也許我是較早知道元松的一份子。不過當初僅僅是知道而已,由於自己的懶惰,並沒有對他認真留意,若不是後來要完成一項關於中國大陸「禪學熱」現象研究的課題,也許永遠不會瞭解李元松和他的「現代禪」,從而也永遠不可能和他相識。人生有許多不可預期的際遇,當時做那個課題不過是完成一項無聊的工作,並不曾想到會和自己考察的對象結成什麼關係。也許是緣分註定的結果,竟然以我發表了一紙評介元松及其「現代禪」的文章為契機而與他相識。相識的結果是使我有幸認識了一位真人,在他的身上,可以發現自己心目中一向朦朦朧朧地憧憬著的性情品格和人生態度,並得到沁人心脾的薰染和受用,這是比取得所謂的學術研究成果更為令人愉快的享受。儘管和元松相識是以佛教為緣,但我相信即使元松不是一個佛教的信者,單憑他的人格魅力也足以吸引和他接觸過的人們。其實佛也好法也好,無論如何美妙優勝,若無具備元松那種品格的人士出現於世變現應化,終究不免流為空中樓閣,人們永遠無法接觸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間化的佛教。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緣故,不管佛法多麼高明如何完備,還是需要一代一代的宗師教主將其具體化現,在他們的感召之下,於是信佛的人們才凝聚成一個一個的教團,佛法的命脈才一代一代地延續。所以宗教領袖的出現,實在良有以也。

        在元松的身上,有著諸多優秀品質的奇妙組合,它們構成了他那特殊的人格魅力。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真誠坦率、自由灑脫、熱情豪放、強烈的責任感、高超的悟性。

        元松活得非常真實。對他人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不耍心計,不兜圈子,不模稜兩可;對自己肯於痛下錐針,大膽解剖,是則是,非則非,既不裝模作樣,也不文過飾非,否定自己毫不留情。記得他在和我剛開始通信不久時就明言不喜歡虛情假意和轉彎抹角,認為那樣與人交往純屬浪費生命。他的看法正合我意,於是我也拋開客套,開門見山,有疑便問,有話直言,不去管他是喜歡還是討厭。結果元松大為歡喜,幾次通信之後就說喜歡我這個人,又過幾次之後就說隔一段時間不聯繫便覺得心裏憋得發癢,再過幾次以後便想找機會到日本來看我了。後來他果然來到松山見面,兩人把盞對飲,盡興交談,話題所至,傾其肺腑,即使問他屬於隱私的問題,他也不迴避躲閃,而是和盤托出坦蕩呈現。臨走時他說不虛此行,總算見到了真人。坦率地說,其實他自己才是真人。在我看來,元松之所以認同我,既不是因為他看重我的學問,也不是要借重我的什麼頭銜,而是因為性情相合。由於我是無名小卒,人微言輕,說出話來不用考慮什麼影響問題,於是可以隨意說話。特別是在議論時人的情況下,元松為了照顧人家的面子或是出於尊敬,有時只能點到為止,而我可以毫不留情地揭破人家的嘴臉。每當這樣的場合,元松總會開懷大笑。他笑的時候就像個孩子,古人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元松的率真就好比赤子,和他打交道不需要裝腔作勢勞費心神,我行我素輕鬆自在。在這個人人戴著假面具的世上,這樣的真人已經很難見到了。

        元松活得非常瀟灑。瀟灑者,無執無我、拿得起放得下、自由自在之謂也。在認識元松之前,我從「現代禪」的資料中瞭解到他青年時代和張大哥的交往經歷,後來在文章裏指出在他身上留有張大哥的影子。張大哥多才多藝、自由放任、桀驁不覊、喜歡體嘗人生百味,元松一直將他視為自己結交過的一位「貴人」。大概因為很少有人注意到元松性格中的這個方面,所以他在看到我的文章後將我視為知己。其實元松跑到日本來看我,這本身也是一個非常瀟灑的舉動。在這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年頭,有誰願意迢迢千里花錢受累去光顧一個蝸居在松山小城的無名小卒?我自北京移居松山以來,體驗的世態炎涼也多了,不管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大凡來者皆為利,無利可圖則不來,像元松那樣純粹為了友情遠道而來的真是絕無僅有。元松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對我既無求索亦無委託,辛辛苦苦跑來一趟就是為了見上一面暢談一宿,次日一早便揮手離去。當時看著他那來去匆匆的身影,突然明白了什麼叫乘興而去興盡而歸的瀟灑。元松和人交往並不看重對方的名氣和勢位,而是聽任興致所至,喜歡一個人的話,他會不辭辛苦迢迢千里登門拜訪,不喜歡的話,任你是什麼名家大腕也不買帳。

        再說他對自己的「現代禪」。元松憑著自己的膽識和毅力,艱苦卓絕地創造了「現代禪」。「現代禪」的教團規模雖然不大,但是卻以其鮮明的個性引起廣泛的關注。從世俗功利的角度看,元松可謂事業有成。「現代禪」的主張和作法在臺灣受到不同的評價,在大陸雖然極少有人公開發表評論,其實也是有人歡喜認同,有人視之為洪水猛獸。有的朋友告訴我說元松非常重視外界的評論,這種說法大概是誤解了元松。在和我的通信裏,元松多次說道:把終極交給歷史,他只作自己喜歡的事情;「現代禪」可以不要,教團也可以取消;教主已經做累,他更願意當一隻優哉遊哉的小海龜。當有人抱著他過去的遺跡要討得個是非究竟的時候,元松悄悄地告訴我說其實他在暗自發笑,他只是覺得好玩。看看他這樣說,也許有人會覺得他的瀟灑已經到了頑皮甚至犯壞的程度了吧?不錯,元松是有一點壞,不過這樣的壞真是壞得可愛、壞得難得,因為要是沒有徹底的無執無我,任你想玩也玩不起,任你想壞還壞不來。面對元松臨終之前突然放棄了「現代禪」而改為歸心淨土,不知令多少人瞠目結舌。雖然我不瞭解他當時思想變化的經過,但是看看他一貫的性格,可以知道他早晚也是要撇開「現代禪」的。灑脫慣了的李元松,怎麼可能把自己取得的成績當作包袱一樣地背起來去見西天佛祖呢?當他在世的時候,該拿起的都拿起了,當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該放下的全放下了。作為一個信佛人,他的自在灑脫已經淋漓盡致。

        元松雖然自在瀟灑,但絕不是一個只顧自己不管他人的自私自利之徒。如果說他的身上還有什麼執著牽掛不能瀟灑的地方,那就是他懷有一腔熱血心腸,總是掛念朋友關懷弟子。我在認識元松之前,當然不瞭解他如何待人接物的一面。認識他以後,他主動問起我生活工作的方方面面。在我們開始通信不久,他就明確表示願意成為我們一家人的朋友。當談到我將來的去向是該留在日本還是回歸中國的時候,我曾徵詢他的看法,不想這個問題竟然讓他認認真真思考了好幾天。當大陸出現SARS的時候,他主動詢問我在北京的家人是否安全,表示願意隨時提供可能的幫助。當他遠道而來到松山看我的時候,為了不給我增加招待負擔,竟然在路上吃過晚飯再來見面。那天一把他們領進家門,他的幾位弟子就反客為主忙著招待,讓我這個主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家裏享受客人的服務,頓時感到格外親切,好像他們不是客人,而是如同自己的家人一樣。這些看起來不過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正是從這些微小的地方,可以感受到他處處為人著想的熱心腸。

        去年八月末到臺灣開會時順便訪問了象山社區,得以有機會和元松的多位弟子從容敘談。通過和他們的直接接觸,可知「現代禪」中有從事各行各業的優秀份子。他們擁有穩定的社會地位和健全的理智,並非輕信盲從之人,然而之所以樂於追隨元松,除了在思想上認同元松的法義抉擇之外,還由於他們深受元松人格力量的感召。元松的人格感召力就體現在平日待人接物的一舉一動之中。比如出門問路之際,如果被問的人是路邊小店的商販,元松會隨手買他一點東西,儘管那些東西並不是非買不可,但可以通過這樣的實際行動默默地報答對方的指路之恩。這樣的作法讓弟子們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在潛移默化地中受到薰染。元松和弟子們之間有著廣泛的生活接觸,諸如誰家的房子如何裝修,誰家的家庭矛盾如何解決,孩子們的課餘時間如何安排,等等,元松都會掛記在心提出意見。遇到節假日休息,元松會和弟子們一起吃飯、喝酒、唱歌、爬山,通過和弟子們的同甘苦共快樂,他們之間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在弟子們的心目中,元松並不是一座乾巴巴的佛法象徵,而是一位有智慧有主見的生活導師,也是一位可敬可親的兄弟朋友。弟子們視他為恩人加親人,他也視弟子如手足。元松在給我的信裏曾多次訴說當教主的痛苦,但是因為割捨不下弟子們的情義而不得不盡教主的職責。世間唯有真情在,元松對弟子的情誼深厚至真,於是只好犧牲了一部分自由和瀟灑。

        元松是我交往過的一位特殊的朋友。他對我來說之所以那麼特殊,首先就因為他的經歷、職業、素質和我們這樣的知識份子截然不同。我本來就欣賞勞動大眾出身的傑出人物,又長期處在知識份子的圈子裏,見慣了其中許多人除了一點可憐的知識學問之外其他一無所長的可悲與可鄙,相形對照之下,更喜歡那些雖然沒有多少書本知識然而卻有著健全人格的人。就禪的範圍而言,我最喜歡古代的慧能和馬祖,現代人中則欣賞耕雲和元松。元松出身貧苦,為了幫助父母養家糊口,小小的年紀便放棄了進學的機會從事水果販賣生意,以後又加入過一貫道,當過搬運工人,參軍入伍,自修佛教,經營公司,開辦講座,組建教團。在他短短的生命歷程中,經過了多次職業及社會角色的轉換,但是獨立自強、不斷進取、追求崇高心靈境界的精神則始終不渝。元松雖然連中學以上的國民教育也沒有受過,但是他有天生的高超悟性,理解力和創造力很強,善於思考,虛心好學,刻苦勤奮,毅力過人,這些優良品質不僅使他在佛教學識的素養上達到相當高的水準,而且使他善於看破問題和把握佛教發展的突破點,從而最終站在了現代佛教的先頭。不管他的努力方向正確還是錯誤,也不管他的奮鬥成果能否持久,但是敢於出手去碰老虎屁股,這本身已非凡夫俗子所能為。即使在一般社會生活的層面來看,元松也有足夠的資格列入優秀人士的行列。元松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取得令人矚目的成績,但是從來沒有趾高氣昂得意自滿,反而倒是對大大小小的學者們總是恭敬有加。元松的成績以及謙虛的風範,應該讓靠著優厚的學習條件取得了一點點佛教研究成績便得意忘形狂妄自大的知識份子感到汗顏。如果說學者當中也有某些人具備上述元松那樣的品質的話,那麼他們畢竟還有與元松不可同日而語的地方,那就是他們不具備元松那樣的俠風義骨和勇猛果敢的行動能力。元松作為一個宗教實踐家,一言既出,便會付諸行動,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更不是嘴上說得光明正大,行動起來卑賤猥瑣。他那種本著自己的信念而付諸身體力行的實踐,其感召力量遠遠勝過課堂講義和著書立說的影響。和元松那樣的克里斯馬式的宗教家相比,學者大多只是具有一部分的優良品質,宗教家則多具備健全的人格。因此,學者在宗教家面前至多只夠提建議當參謀的資格,原本不具備在宗教家面前指手畫腳的資格。佛教是由具體的人組成的,學問也是為人服務的,因而不管是教義教法還是知識學問,最終都要落實為人。佛法可以不要,學問可以撇開,但是人卻不可不作,如果為的人品質不好,還要那些所謂的什麼什麼家何用?

        元松是末法時代難能值遇的真人。當年他曾親口告訴我說他有生之年的最大希望是培養出五十個大修行人,然後可以了無遺憾。如果我的理解沒錯,所謂大修行大概就是和他一樣的人吧。也許是因為他已明白這個願望根本不可能實現,於是便早早撒手西歸了。這個世界本來已夠黑暗,如今少了一個李元松,便又少了一線光明。我們做為還活著的人,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留給我們的光明記在心中。

        也許有人會覺得我對世界太悲觀,把元松也擡得過高。但是不要緊,因為我說的只是我自己見到和感受到的李元松,別人如何看他,盡可任人評說。對於元松來說,千秋功罪都無所謂,「皇圖霸業談笑間,不如人間醉一回」。只有那一醉才是最真實的,它比起什麼「現代禪」也好、什麼教主也好,或者比起什麼佛教罪人也罷,都更貼近生命的本來面目。元松真真實實地在這世上走過一遭,他的足跡有一連串的亮點,這才是最最實在的。

 
公元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