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銳利中的敦厚.批判中的慈悲──懷念傳道法師的德範(溫金柯)發佈日期2015/02/09

銳利中的敦厚.批判中的慈悲──懷念傳道法師的德範



2015年1月11日,溫金柯(右二)參加傳道法師公祭法會,與昭慧法師、顏尚文教授、闞正宗教授、陳玉女教授合影

 
         12月30日在昭慧法師的臉書上看到傳道法師示寂的消息,印象中傳道法師身體健朗,活力充沛,驟然捨報難免讓人意外,思及其人風範則悠然神往。法師具有鮮明的性格,平易而動人的行履,是實踐與弘揚印順導師人間佛教的中流砥柱,確是台灣佛教值得紀念的一號人物;就個人來說,相識三十多年的時間,雖然與法師的互動並不算多,但是法師卻一再慈心向我,經常主動關照勉勵。因此想到法師,心中除了敬佩之外,還有自然浮現的暖意。

        在我的記憶中,第一次與法師接觸,應該是在民國74年,剛剛當完兵,讀碩士班時,在藍吉富老師主持的彌勒出版社工讀。有一回,好像是在同事們的讀書會中,大家讀呂澂的《印度佛教史略講》,由我介紹中觀學派,述及提婆菩薩「只破不立」的學風,還有後來被外道殺害的故事。讀書會進行中,傳道法師剛好到出版社找藍老師,就順便坐下來聽。法師聽了我所說的內容之後,也即席談了他的看法,大意是說,論法不應太銳利,只破不立雖然殊勝,但是否也是導致外道不滿而遭殺害的原因呢?他說話時,嗓門大,氣勢足,有理有據,而且竟敢臧否菩薩祖師;這明明就是一個自肯與狂狷的人,卻勸勉別人不要太銳利、不要得理不饒人,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三十年後,回想這一段往事,更覺意味深長。

       民國78年,我加入剛剛成立的現代禪教團。不久,擔任《現代禪雜誌》總編輯。當時,雜誌的第一版經常以專訪佛教界的人物做為主題。79年9月1日出刊的第10期,就以〈發菩提心.弘揚正法──訪台南妙心寺負責人傳道法師〉為題,記述了我於同年6月到妙心寺訪問的見聞。現在檢視當時所寫的,也覺得饒有趣味。

        訪問的一開始,我就問法師,為什麼有人稱他是「佛教界的黑五類」?現在看起來,這個名詞還真有點怪,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有此一說?法師的回答是,在一個強調「一言堂」的團體中,你要有自己的看法,就很難不被人扣帽子。但法師認為,被人排斥與誤解,可以使我們保持冷靜,也是對我們的鞭策,讓我們免於腐化,沒有什麼不好。而且強調,無論別人喜不喜歡,我們還是要有自己的立場與主張。

        在這次訪問中,我自己最感興趣的是法師談到早年學佛出家的因緣與經歷,反映了法師對於生命方向的省思。法師說,自己宿有佛緣,生在白河,讀的是大仙寺的小學,從小喜歡寺廟,隱約覺得自己前世是出家人。童年時,父親因病,耗盡家財、債台高築才去世。家境的變化,使他從小就深感人生無常。十二歲開始當學徒,吃盡苦頭,閱盡人情冷暖,三年四個月出師之後,雖然收入大增,生活改善,但是更吸引他的是佛法,於是開始上佛學班,並在服完兵役後出家。

        法師在訪談中,還說到他在讀佛學院時的收獲。除了懷念國文老師的教導與啟發之外,特別讚歎白聖長老的衲子本色,以及把禪展現在日常生活中的風格。法師還談到他早年曾專修念佛時,頗多感應,卻沒有繼續朝感應方面發展;又談到他在佛學院研究部期間,一次疑團生起,突然打破的經驗。他說,可惜當時沒有人給他進一步的指導,否則進境當更可觀,直到後來有機會讀到印順導師的《性空學探源》、《般若經講記》,認為才找到了印證。

        這一次初訪妙心寺,印象很深刻的還有寺中的公佈欄上,貼的是摘錄自印順導師《妙雲集》中的法語。那種用現代人的話語,勉勵做平實而理性的佛教徒的風格,與一般寺廟所貼的法語,所展現傳統禪淨行人的厭世、苦行,或精進、得大自在的古意盎然,確有一番不同的樣貌。還有法師在閒談中,評述他所接觸到的各式各樣佛教徒的荒誕與糾結,也讓我大開眼界,暗暗佩服他對現實佛教的見聞之廣、探討之深。

        《現代禪雜誌》在刊出這篇專訪的前後,即同年 8月20日出刊的《佛教新聞週刊》58期,發表署名「正法輪弘法團三十五位比丘聯名」的一封公開聲明〈我們對「現代禪」的質疑〉,企圖把「現代禪」推到了佛教的門外,稱之為「附佛外道」。而「正法輪弘法團」的會長正是先前引導現代禪創始人李元松老師閱讀《妙雲集》的宏印法師。《佛教新聞周刊》從第58期開始,歷時近二個月,刊登了一連串的論辯文章,許多教界的法師、教授都因此發表了各種不同的看法,算是轟動一時吧!事後,雖然宏印法師曾經主動約訪,李老師派一位師兄與我一起接待,雙方並在當時現代禪道場所在的龍江路附近用餐,宏印法師除了表達和解的意思之外,還為我們師兄弟敘述與李老師過去的情誼種種。但是,這場圍剿對現代禪教團與佛教界關係所造成的傷害與裂痕畢竟已經形成。經過這一事件,現代禪在佛教界變成一個「有爭議的團體」,難免讓人覺得少碰為妙吧!因此,我們以後也自然在與佛教界友人的交往上,採取比較被動的態度。

        在此情況下,值得一提的是,傳道法師似乎不受影響。一年多以後,民國81年3月8日,傳道法師的師父開證上人,把住持的職位交給原任副住持的傳道法師時,舉辦了陞座典禮。傳道法師在邀請佛教諸山觀禮時,也邀請了現代禪教團。教團派我代表前往。在典禮中,傳道法師一一介紹來賓,還請我做了簡短的發言。當時就覺得,傳道法師是一位無懼於表達自己立場的人,在現代禪教團飽受教界排斥的情況下,願意公然的把我們算入好友之列,自然倍覺溫暖。

        其後十多年,由於各自分處南北,再加上我也很少參加佛教界的活動,因此可以說互動甚少。只能在較為熟悉的藍吉富老師、昭慧法師等人的言談中,對於法師所從事的編纂百科全書、收藏圖書文物、從事環保運動、護生運動等等,略知一二而已,偶爾也會在網上看看法師的講課影片,如此而已。沒有想到,在這樣「其淡如水」的關係中,民國98年8月收到法師寄來由國史館出版的口述歷史《「人間佛教的理論與實踐」——傳道法師訪談錄》一書,書中有一段法師詳列自己所結識的各界友人,竟然也有我的名字,令人在受寵之餘,也有幾分的驚訝。

        第二年,即民國99年12月,馬來西亞舉辦「2010年馬來西亞國際佛教論壇:印順導師的思想與當代世界」研討會,邀請傳道法師、昭慧法師、藍吉富老師以及台灣佛教界其他一些學者參加,我也在受邀之列。在這次馬來西亞之行中,有機會與法師有較多親近的機會。除了會場中的互動之外,在會場外,有許多一同搭車、一同用餐等等場合。法師非常的健談,我印象比較深刻的話題,有法師述敘如何幫助一些有心靈困擾的來訪者解開心結的經過,展現了禪行者的威德與方便。除此之外,法師還毫無避諱的對我們這幾個居士詳述了他所知道的一些知名僧尼種種破戒腐敗,胡天胡地,可怪可駭的行徑。在我驚駭之餘,法師還特別對我說:「所以,居士道場實在有存在的必要。你們的存在可以是一種比較、監督和防止腐化。」法師這樣意味深長的期許與勉勵,是我們從來都沒有想過的。因為居士道場的形成,只是志同道合的自然結果,並不是為了監督誰、防止誰腐化。但是法師從他的視野,提出這樣的見解,顯見他對佛教的愛護。

        去年,我們的道場「現代禪淨土念佛會」在先師往生十週年之際,出版了《李元松老師往生十週年紀念集》,分別寄給傳道法師與中華百科文獻圖書館。不數日,法師打我的手機,告訴我:「你寄來的紀念集,我從頭到尾看完了。」有種種的鼓勵與勸慰,然後又再一次說:「居士道場實在有存在的必要。你們的存在可以是一種比較、監督和防止腐化。」我實在被法師的話感動得落下淚來。在僧尊俗卑意識型態盛行的佛教界,為什麼有這樣謙虛、喜歡勉勵人的法師呢?何況,這明明是言詞犀利,霸氣十足,批判力無窮的傳道法師呢!為什麼這樣的慈悲呢?我不得不被法師感動。

        幾天前,我把傳道法師示寂的消息告訴現代禪教團的師兄姐們。前現代禪教團秘書長華敏慧師姐也對傳道法師印象十分的深刻。她特別記得的一件事是:有一回因為公務而必須連絡,白天打電話到妙心寺。接電話的人說:「師父不在,晚上才會回來。你告訴我,幾點再打來,我叫師父在電話旁邊等。」華師姐覺得這樣似乎不太禮貌,怎麼可以「叫師父在電話旁邊等」?對方卻說:「不會啦!就是這樣!」時間到了,再打電話去,師父真的就等在電話旁邊接。華師姐感受到的是,妙心寺好像沒有一般寺廟把師父奉若神明的做法;法師在寺院中,一定是平等到全然沒有架子,才會這樣。華師姐談及此事,不禁讚歎再三,連呼傳道法師是她在佛教界看過最沒有架子的法師。了不起!我在民國78年訪問傳道法師時,法師讚歎白聖長老的「衲子本色」,「他是中國佛教會理事長,但是他吃飯都和我們一樣,沒有別眾食。鐘板響了以後,他沒有來,你一樣可以吃。這樣十年如一日。他是把禪展現在日常生活中。」我覺得傳道法師也是把他對佛法的體驗展現在日常生活之中,所以才能夠讓人驚艷,然後覺得意味深長。


遇到印順導師的侍者明聖長老尼。
 
民國104年元月15日寫於台北象山淨苑